你在这里

为一切平凡而善良的人说话

2020年3月29号,坐标十堰,一座位于鄂西北被大山环绕的汽车城。

今天早上起来看到朋友圈有人发十堰下雪了的视频,不禁有些讶异。现在马上都快四月了,居然还能看到雪花飞舞。这要是放在从前,可能会非常激动。可现在我多少显得有些疲惫,只是惊讶而已。原以为,解封后的十堰人会立马冲向街头奔走相告,见到朋友抱到一起;KTV、火锅店会挤满前来发泄情绪的男男女女。可是,并没有。就像有个人从远处奔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对你说了一个他认为的好消息,而你却怎么也兴奋不起来,只是礼貌而平淡地回应了他一句,哦,是嘛。

我是在《方方日记》快要接近尾声时开始关注的。3月19号那天晚上,一位十堰市急救中心的领导在朋友圈转发了一篇《方方日记》,于是我就点开了。这位领导热心于急救事业,在朋友圈也比较活跃。前些天,武汉市中心医院艾芬接受采访,被称为发哨子的人,那篇文章我就是从他那里看到的。然后他又转发了明星林青霞写给艾芬的一封感谢信,原来他和艾芬认识。所以,这些日子,我就一直关注他。

当时,我把日记读完,感觉方方老师并没有写太多激越的东西,全是些娓娓道来的寻常话。没有矫情,也没有抽象的思考,平平淡淡地讲,一件一件地陈述。只有在追问真相与责任时,她才露出那种不可妥协的坚定。我以前只听过方方老师的名字,但她的书一本都没有读过。直到这次第一次看了她的日记时,我才知道她,一位名叫方方的女作家,还是我们湖北省的前作协主席。这个名字有边有沿,棱角分明,我喜欢。可能自己本来就是那种不甚圆滑的人吧,所以对‌‌“方‌‌”就格外惺惺相惜。

我是十堰本地的一名记者,很有幸见证这样一个重要的历史时刻。十堰离武汉比较远,疫情相对来说并不严重,而且管控措施做得非常好,前些日子在网上还受到网友们的一致点赞。我觉得,十堰能获得这样的结果,与很多人的坚守密不可分,这里的很多人有医生、护士、警察、网格员,还有一些社会爱心人士。我有幸采访了他们,并在采访中真正感受到了患难见真情。

我采访过的一位是郧西县店子镇卫生院的护士江世娥,就是前些时候在网上被热传的那位蹲在地上吃饭的女护士。担心将病毒传染给家人,她20多天没回过家。那天,她还是趁着回郧西县城送病人的机会,给丈夫打了个电话。于是,丈夫让母亲做了饺子,自己提着保温饭筒,抱着仅仅9个月大的孩子来到楼下,为妻子送饭。可江世娥还是担心将病毒传给他们,离得老远,背对着他们蹲在地上吃着。这一幕被楼上的邻居看到,拍了下来,然后就有了我们在网上看到的那张照片。

当晚,我问江世娥,当时为什么背对着丈夫和孩子吃饺子?那时的心情又如何?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写完稿子后回到家,我在朋友圈中写了一段这样的话:‌‌“听一个个发生在疫情大背景之下的普通故事,尽量不唱空洞而高调的赞歌。悲欢离合,只要真实记录,足以生动感人。‌‌”

另一位是一名叫杨强的辅警。他是一位普普通通的中年男子,40岁左右。那天正当他在卡点执勤时,他的老父亲突发脑溢血住院了。直到当晚与爱人通电话时,他才知道这一切。接受我采访时,他在电话那头失声痛哭,他说自己是独生子,现在老父亲病了却无法在床前尽孝,心里愧疚万分。电话中,他的声音质朴厚实,一听便知是一位地地道道踏踏实实的农村人,没有一丝矫情与配合作假的嫌疑。我当时听着心里很难受。有谁不想自己所爱的人和爱自己的人健健康康呢?可生老病死是人世间铁的规律,无法改变。可是,也许正是因为我们无法改变,如果我们用心对待,人性中的美好才会展露,我们对人心才更加充满希望,对这个世界也更加充满眷念。

在我采访的人中,还有一位是妻子检查出得癌症自己却无法陪同去医院的交警。一位每天走街串巷走访独居老人的网格员。一位虽然经济遭受损失却为防疫工作人员免费提供暖心快餐的小吃店老板。我能读懂他们那份被疫情激发出来的真诚做一个有良知的人的朴素初心,以及那种被初心再现所感动鼓舞的心。我在朋友圈中写下这样一段话以作纪念:‌‌“如果可以,没人愿意卑鄙与龌龊,更没有人愿意为难别人。只有一颗深沉的慈悲心,才容得下同样为了活着,不得不故作狡猾与世故的一切人。‌‌”

我出身农村,我的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从小到大,从村里到都市,我见过太多生活艰辛的人,他们和我的父亲母亲一样,朴实,勤劳,善良,坚韧。他们生活的困顿大都不是他们个人的无能,而是世世代代生活在底层,没有一双大手把他们从底层拉上来罢了。但是,他们没有绝望,没有抱怨,反而永远心存良善面对这个世界。他们不仅用有限的全部的爱去温暖自己的亲人,对一些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同样怀揣善意。

还记得在2013年10月,我即将大学毕业,却感觉人生迷茫,找不到方向。我独自一人来到大凉山木里藏族自治县博科乡泥珠村,留宿在一位彝族同胞阿卡的家中。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陪阿卡回家那天晚上的场景。他把家里养的猪杀了,然后把所有的亲人都叫到家里。我们一边吃着烤猪肉,一边喝着啤酒。每个人都端着酒杯向我说一番祝福的话。他们说彝语,我听不懂,阿卡就给我一句句翻译。老阿嬷、阿嘎嫂子,还有阿卡的三个子女和三个侄儿女。老阿嬷得了风湿性心脏病,身体不好,她颤巍巍地端着酒杯,用彝语给我说,虽然今年阿卡出去没有挣到钱,但是领了一个朋友回来,她也非常开心。老阿嬷一边说一边微笑,炉上的火苗一晃一晃,照在她古铜色布满皱纹的脸上。皱纹之间是暗的,而皱纹上闪闪发光,写满慈祥。大凉山海拔四千多米,只能种玉米、土豆和青稞。交通不便,他们所吃的大米和面条都是从外面买回来的,价格要翻两倍。尽管如此,阿嘎嫂子还是给我做了米饭和面条吃。担心给我的营养不够,她还把家里的鸡杀了,但他们自己却只吃土豆、喝酥油茶。

那段日子,每天晚上我都会走出木屋,站在门口的空地上看天上皎洁的明月。凉山的月非常出名,因为这里海拔较高,空气稀薄,平时很少有多雾天气,即使下雨,一到晚上就晴了,皓月当空在这里是常有的事。凉山的月淡淡凉凉,如凉山的名字一样,给人一种安详、宁静、庄严与神圣的感觉。

在那里,我从包括阿嘎嫂子、老阿嬷、顽皮的咕咕日木则等人的身上看到了一种世间少有的纯粹、天真与善良。他们尽管生活一贫如洗,但对人却用尽真心。他们的善良不是经过精致功利算计后的表演,而是出自天真。在那里,你所有的情感伪装统统都自动拿掉了,轻松而自在。后来,我在《听见凉山》中这样写道:‌‌“世界上一切真理与价值,终点无不指向慈悲与博爱。‌‌”

从那时起,我便觉得,只有对这个世界怀有深深的慈悲,我才能如凉山月一样,不畏人生旅途中的浮云遮望眼,始终活得淡定从容,并认为人生最有价值的事,或者说必须要做的事,就是为一切平凡而善良的普通人说话。或许,我也将和他们一样平凡,且平凡一生,但我的人生追求将始终如一地放在为他们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上,哪怕只是拍一张照片,写一篇文章。

所以,当我看到《方方日记》始终关切疫情中小人物的命运,以及不断追问社会风气与体制的时候,就情不自禁地加入了进来。我一篇篇地翻看之前的日记以及下面的留言,无比兴奋,用‌‌“盛况‌‌”一词来形容绝不夸张。留言的读者中,除了感谢方方老师,不少都还会有自己各个层面的思考。我能从他们的文字中读出那种审慎和庄重,感受到那种克制表达背后的放松与喜悦,就像我看到那些有机会做善事的人们脸上洋溢着一种不言自明的自信一样。

我和读者接力第二棒的芦苇姐姐一样,也有写日记的习惯。前些天,我在一篇叫《春雨夜漫谈》的文章中这样写道:‌‌“有些人,见过了,也就见过了;有些事,做过了,也就做过了;有些路,走过了,也就走过了。但对客观真理、慈悲至善与天地大美的向往,我们永不说再见。‌‌”《方方日记》虽然已经完结,但我们的生活并未结束。希望自感卑微的人从此醒过来,站起来,顶天立地,活出伟岸挺拔的姿态;有影响力的人为弱小发声,为生民请命,多些担当与坚守。我最低的底线是,绝不攻击正义与善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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