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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九岁

我的父亲路梅村,五七年反右前是许昌师专的教师,而且是全地区仅有的两位二级教师之一,在许昌教育界名望很大。整风时,他作为地区教师代表到省城参加会议,会上他谈了三条意见:一、学校考核学生成绩,由百分制改为苏联的五分制不恰当,五分制没有百分制科学;二、统购统销,统购得过火,以致好多农民吃不饱饭;三、个别干部官僚主义严重,自以为是,老子天下第一。这三条意见分别被扣上攻击苏联老大哥,攻击党的政策,挑拨党与农民的关系,攻击丑化党的领导三顶大帽子。父亲生性耿直,忧国忧民,抗战时就曾因揭发、抨击地方官员贪污腐败、鱼肉百姓,被关进监牢。此次自认为是抱着爱国爱党的信念实话实说,因而拒不低头认错,为此招来灭顶之灾。

那时我九岁,记得父亲天天被斗争到很晚才回家。衣服上的扣子常常被揪的这儿少一个,那儿少一个。黑棉袄背上,不是被粉笔画只蛇,就是画只鳖,天天花样变换。后来父亲连家也不能回了,一家人为他提心吊胆,揪着心度日。不久,我母亲,一个相夫教子的普通家庭妇女,也被街道居民委员会拉到批斗会场,逼她与父亲划清界限,揭发父亲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哭泣的母亲哽咽着告诉我们,父亲被打成右派,开除公职,送到黄河以北修武县劳教了。

我们兄弟姐妹在学校学习都很优秀。哥哥刚上初中就加入了共青团,姐姐一直是学校少先队大队长。五八年春,全市语文统考,三年级的我,是全校唯一的一个100分学生,试卷里的作文被各班拿去宣读。父亲被打成右派后,哥哥的团籍被开除,尚在小学就读的我和姐姐再也得不到老师的青睐。我们如不祥的幽灵,对我们曾经青眼相加的师长们,如今是避之唯恐不及。

五八年暑假后,我升入四年级,新班主任是一个刚从师范毕业的老师,姓翟。这个老师是在反右运动中入党的学生积极分子。每到预备铃响,翟就站在教室里大声招呼班长领唱:“右派右派,像个妖怪,当面他说好呀背地来破坏。”歌声在全班响起后,他总站在我旁边大声呵斥我:“××,咋听不见你唱?大声唱!”天天如此。有时,他让全班停下来,单单让我站起来给全班唱。尽管我已声嘶力竭,他还是呵斥我声音小。放学前,翟老师点评全班当天发生的事,总要先让我站起来,斥责我这样不好,那样不好,天天如此。如此以来,预备铃声响起与放学前最后一课下课铃响起的时间,都成了我遭受羞辱的“单兵教练”时间,学校大门在我脑海里变成恐怖的象征。

开学三个月后的一天,最后一节下课铃响,我习惯性地忐忑不安,准备进入耻辱的“单兵教练”,意外的是班主任竟放过了我。在他点评班里当天情况的时候,我心中暗自侥幸,今天可能被免去“单兵教练”了,尽量低下头,企图让他看不到我,忘掉我。随着他点评结束,我脑海里正为意外免去一次羞辱而庆幸时,猛然,惊天动地,炸雷般的一串话,把低头“潜伏”的我震晕了:“路梅村!大右派!”我的脑海霎时一片空白,随着这声吼叫,教室和天地一起旋转,周围的一切都旋转着,旋转着,离开了我。清醒过来时,教室里已空无一人。我下意识地背上书包,含着满眼泪花离开学校。

到家后,母亲发觉我神情不对,问我怎么了。迟疑一会儿,我说:“我不想上学了!”母亲闻声大怒,拿着棍子颤抖着问我为什么。我哭泣着将放学前发生的事告诉了她,并把这学期开始后我经历的一切都告诉了她。母亲听后愁苦地思索了许久,说:“那就不上吧!”从此,9岁的我永远离开了学堂,开始了为家庭分担负担的艰难历程。

(选自《黑五类忆旧》第十三期,2011-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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