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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想击退了寒凉,因此而来了悲哀

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说:‌‌“在现代小说史上,没有把《生死场》和《呼兰河传》加以评论,实在是最不可宽恕的疏忽‌‌”。

20世纪90年代末,香港《亚洲周刊》邀请重量级学者、作家共同评选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呼兰河传》荣获第九名。

《呼兰河传》是萧红的绝笔杰作,带有自传性质的经典小说,茅盾称它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

美国著名汉学翻译家葛浩文说:我偶然读到了《呼兰河传》,没读几页,马上就喜欢上了她,看得真的是爱不释手,一看就一整天。后来有机会去了哈尔滨,去了呼兰河,到了那个地方,我激动得热泪纵橫。

不知道,萧红在写这部小说时,是否意识到这将是她的绝笔。反正,小说是带着回望的意味的,回望了家乡,回望了自己生命的起点。但这不是田园牧歌,不像有的作家一提到田园,就按捺不住惊喜,对田园极尽赞美之能事;亦不是对美好的过去的抒情与讴歌,如木心在诗歌《从前慢》中写道:‌‌“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童年,是值得留恋的,但快乐却是有限的。萧红只有一个疼爱她的祖父,而父亲对她是冷漠的、母亲则恶言恶色,祖母还用针刺过她的手指。她的快乐之地似乎只局限于后园那一个空间。萧红和她的弟弟都曾怀疑自己不是爸爸的亲生孩子。

萧红认为自己是一个贫农的妻子所生,它后来的父亲张廷举把那个贫农害死了。这个事是萧军记载的。

萧红曾流落街头,差一点去当妓女,而她父亲就在离她六十里远的地方,置若罔闻。这也的确值得怀疑。

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灯、野台子戏、四月十八娘娘庙大会……从前乡居的日子,虽有美好,但就整体而言,是愚昧的,是悲凉的。萧红说‌‌“这些盛举,都是为鬼而做的,并非为人而做的。‌‌”她的笔调中有抒情,但是抒情又带着反讽的意味,这一点与鲁迅的笔法有些相像,只是她没有鲁迅那么深沉含蓄。

她是这样写周围的人的:‌‌“他们虽然是拉胡琴、打梆子、叹五更,但是并不是繁华的,并不是一往直前的,并不是他们看见了光明,或是希望着光明,这些都不是的。他们看不见什么是光明的,甚至于根本也不知道,就像太阳照在了瞎子的头上了,瞎子也看不见太阳,但瞎子却感到实在是温暖了。他们就是这类人,他们不知道光明在哪里,可是他们实实在在地感得到寒凉就在他们的身上,他们想击退了寒凉,因此而来了悲哀。他们被父母生下来,没有什么希望,只希望吃饱了,穿暖了。但也吃不饱,也穿不暖。逆来的,顺受了。‌‌”

王小波在写插队生活时曾发出这样的感慨:每天看着落日,想到自己的生命竟然这样白白地度过,不禁悲从中来,不可断绝。日本上桥菜穗子的小说《梦之守护者》写出了农村女孩的悲哀:‌‌“女孩卡娅说,有时我会变得特别的奇怪,我就想呀,一两年后,这双手就要抱着小婴儿了。再过十五年,那个婴儿又要嫁人了,很快又会抱着她的孩子了。想到这样的未来,有时会觉得非常空虚。农民的女儿到了这个年纪,就大概可以看到她的一生的全部了。‌‌”

萧红不愿意逆来顺受,不愿意过那种一眼就能望到底的生活,她选择了逃脱,一路奔逃。只是换来的是一生困顿,真可谓‌‌“想击退了寒凉,因此而来了悲哀‌‌”。她的一生太悲催了,葛浩文曾记载过自己写《萧红评传》时的体会:萧红所经历的痛苦,在他的感觉中越来越真实,感同身受,痛苦不堪。他甚至想:如果我不写萧红死,萧红就不会死。他只好放下笔,出去转了一大圈,劝说自己,毕竟是做学术研究,要冷静客观,回去之后才写下萧红死了。

是天才成就了萧红的写作,还是苦难成就之呢?

除此之外,萧红的‌‌“退行‌‌”个性不容忽视,什么是‌‌“退行‌‌”,就是长不大,不够‌‌“成熟‌‌”,有点二。萧红的朋友们常说她幼稚、单纯、率性,丁玲就曾经说萧红:‌‌“我很奇怪作为一个作家的她,为什么会那样少于世故。‌‌”我想,这些原因,都兼而有之吧。正如芥川龙之介所言:‌‌“删除我一生中的任何一个瞬间,我都不能成为今天的自己。‌‌”

有所能,必有所不能。很多有所建树的人,都有点二。

我认为,萧红是在用生命写作。她活得太苦了,十六岁离开呼兰小城,二十岁和家庭决裂,从哈尔滨到北平、青岛,再到上海、东京、西安、武汉、重庆,她一直向陌生的地方飞奔,饥寒交迫,贫病交加,居无定所,为情所困,三十一岁时客死他乡,在临终前,她曾写下:‌‌“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她将她的人生和幻想写下。复旦大学陈思和教授在评述《生死场》时说:‌‌“她的生命力是在一种压不住的情况下进发出来的,就像尼采说的‌‌‘血写文学’。这样的作品,在文学史上具有至高无上的价值,这不能用一般的美学观念去讨论,而要用生命的观念去讨论。‌‌”

并且,她固守己见,不愿意非得与他人写得一样。不管这种对创作理论的拒绝同流,是自觉的,还是凑巧的,毕竟,她做到了。聂绀弩是萧红的好友,一次聊天,聂绀弩批评萧红写了太多风花雪月的、凄惨的、与主流观念相悖的东西。说现在是抗日时期,要写点反映民族的、抗日的、团结斗争的作品,即按照当时的主流文学观念写。萧红说:‌‌“说我不会写小说。我气不忿,以后偏要写!‌‌”萧红曾自比《红楼梦》里的香菱,说自己是在梦里写文章。梦里著文章是什么状态?满足自己内心深处的需要——自己的意志、欲望以及创造冲动。

我是土生土长的东北人,对于《呼兰河传》里描述的生活和场景,很多是熟悉的。但它不是单纯的风俗画,它勾起我的不是对过往的美好回忆,而是触目惊心的痛。呼兰河城东二道街上有大泥坑一个,五六尺深。屡屡出事,却没人治理。

萧红总结道:‌‌“这泥坑子施给当地居民的福利有两条:第一条:常常抬车抬马,淹鸡淹鸭,闹得非常热闹,可使居民说长道短,得以消遣。第二条就是这猪肉的问题了,若没有这泥坑子,可怎么吃瘟猪肉呢?吃是可以吃的,但是可怎么说法呢?真正说是吃的瘟猪肉,岂不太不讲卫生了吗?有这泥坑子可就好办,可以使瘟猪变成淹猪,居民们买起肉来,第一经济,第二也不算什么不卫生。‌‌”读到此处,我不能不笑,不过笑过之后,又顿感悲哀。

这悲哀大概与《围城》里方鸿渐归国之后的失望有些相像,‌‌“方鸿渐住家一个星期,感觉出国这四年光阴,对家乡好像荷叶上泻过的水,留不下一点痕迹。回来所碰见的还是四年前那些人,那些人还是做四年前所做的事,说四年前所说的话。‌‌”

生活在变,时代在变,然而,人性往往还在那里原地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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