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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曾外公

曾外公于世富,是大连旅顺口的大地主。土改后,曾外公一无所有,正房也分给别人。他们让他去放羊,一个人住在四下透风的牲畜棚里。他放的羊正是他家原先的羊群,虽然现在是别人的了,可他对这群羊是有感情的,不会搞破坏。

有一天,我姥姥一家无米下锅,孩子们饿得爬不起炕,姥姥忽然想起供桌上还有一碗陈米,就拿来给孩子们煮了一锅粥。我姥姥一口没舍得喝,正给孩子们穿衣服,住在正房里的林君升的母亲过来,不吭不哈把粥端走了。她一双小脚,可走得比我姥姥陈大脚还快。姥姥一句话也没敢说,老地主于世富更不敢说。孩子们眼看着到嘴的粥让人端走了,急得哭起来。老地主心疼孙子孙女,带着两个大孩子去他的二女儿家,也就是孩子们的二姑家,想要点吃的。走到二女儿家门外,就闻到了贴饼子的香味,曾外公对两个孩子说:“别哭了,有东西吃了。”

曾外公领着两个孩子进了屋,在灶下烧火的二姑站起来说:“你们来干什么?”曾外公说:“孩子们饿,我带他们来跟二姑要点吃的。”二姑说:“谁是他们二姑啊,你们赶快走,我早跟你们划清界线了,你们别来给我找事,你还嫌我事少啊。”老地主曾外公气得说:“你真没有良心,你的孩子不都是我给养大的,现在你跟我划清界线了,你早咋不跟我划清界线呢。陈大脚对你的孩子多好啊,就像亲娘一样,如今她的孩子吃不上饭,你都不给一口吗?”二姑说:“此一时彼一时,亲爹顾不上后娘,你们快走吧。”说着把祖孙仨推出门外,还把大门插上了。

老地主只好把饥肠辘辘地孙子们领回家,对儿媳也就是我姥姥说:“他二姑没有良心啊。”我姥姥也挺伤心,自己把二姑姐的两个孩子养大了,还换不来她一块饼子。曾外公不甘心,放羊时故意往他二女儿家走,希望她能可怜父亲,给他一口吃的。可是二女儿家的大门总是关得紧紧的,有时等到天黑也见不到女儿女婿。这位二小姐,一心想和娘家划清界线,以逃脱厄运。她的丈夫家是贫农,多么值得骄傲的成分啊。可是后来,她还是没有逃脱。有人看见她在土改前,从娘家拉走了一大车东西,便断定老于家的金银细软都被她拿走了,结果把她家抄了个底朝天,定为坏分子,每天扫大街。

刚解放时,政府卖公债,只要是政府号召的,我姥姥都积极响应。那时家里已没钱,她便把结婚时娘家陪送的套碗拿到集市上卖掉,到乡公所交了公债。乡公所的人对买公债的人很热情,对我姥姥也不例外,这让我姥姥非常高兴。有人给她一个笑脸不容易,一个笑脸足够她高兴几天的。

一年后,公债返回来了,家里只有放羊的老地主。领到公债后,老地主来到赵家坊我姥姥的娘家,把公债钱递给我姥姥,说:“公债发下来了,全给你吧,你带孩子住在娘家不容易,手里有俩钱,娘家人还能待见你。”我姥姥没有接钱,看着衣衫褴褛的老公公,心酸地说:“还是你留着吧,你一个人,日子不好过。”老地主说:“我老了,要钱没有用,给孩子们吧。”我姥姥死活不要,说:“你留着会有用的,等孩子们长大,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老地主只好把钱揣起来走了。

回去不久,老地主就病倒了,不能放羊了。姥姥知道后,领着孩子们回去看他。他有气无力地躺在门板上,看见我姥姥来了,便用瘦骨嶙峋的手从怀里掏出那笔钱放到我姥姥手里,说:“我有千顷地,孩子们没得着,只有这点钱了,你一定给孩子们留着。你把钱收好了,别让人看见,这是我们家的全部财产了。”我姥姥只好收下。老地主又说:“你一个人的日子不好过啊,你得想法把显龙(我的姥爷)找回来。他走时不是说去打日本吗,这小日本打跑好几年了,他咋还不回来呢,还打谁呀。实在找不着人,你就去奉天找他大姑,他大姑兴许能知道显龙在哪。”我姥姥说:“爹,我脱不开身哪,我要是去奉天,他们会说我逃跑了,去抓我的。不如你找他二姑,让他二姑去奉天。”老地主伤心地说:“别提她了,她是不会去的,就算我这辈子白养她了,我没这个闺女。”

老地主不再说话,孩子们叫了几声爷爷,两行老泪从他混浊的眼里流出来,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反射出两道泪光。老地主,我的曾外公,就这样死了。

(选自《黑五类忆旧》第十二期,2011-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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