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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识数的婉英

志财家过去是地主。我爸说,他们家是苦地主,种田比长工下力,吃的比长工还差,省死省活买田置地。志财弟兄仨,爹是地主,儿子是地主家的崽子。崽子们纷纷与父亲划清界线,但是划得再清还是地主家的崽子,照样娶不上媳妇。我懵懂记事的时候,常见志财他爹老地主,戴着尖尖的白纸糊的高帽子,与另一个地主婆、一个富农,还有一个坏分子,在村子里无声无息地走过,面无表情,现在想起来,倒是有点郑重其事的样子。村子里的人照常做他们手里的活,老地主的孙子孙女和我们一起好奇地看,嘻嘻哈哈地拍手。

我家竹林后面,一个茅屋,住着志财他爹老地主一人。红卫兵偏爱这茅屋,常在四周挖宝,说老地主藏了几大坛子金元宝银元宝。元宝没有挖到,倒是那竹林,因为经常松土,竹笋出得出奇的多。有一次,老地主的茅屋像神仙炼丹的地方,飘出袅袅青烟。老地主吭哧吭哧跑出来,有点像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杜甫,拄着杖,只呼哧,却不敢高声呵斥,更不会吟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如果没有红卫兵的访问,老地主可以说是个隐士,像活在唐诗里一样。他家的踏埠头,弄得很清爽,石级两旁植月月红,五六月的时候,又香又好看。我们常常在老地主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去摘几朵。我们认为老地主像周扒皮一样坏,那时我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相信书上写的、电影里看的。后来老地主病了,双脚粗得像水桶。他的那些划清界线的子女还是没有划清界限,最终还是薄葬了他们的父亲。

志财是老地主的二儿子,娶了一个不识数、不知道自己名字的女人,志财的妈妈叫她婉英。婉英有一次想娘了,娘家在西北方向,婉英就朝西北走,转了俩弯,就不知道西北是哪里了。婉英走了一个礼拜之后,志财才想到可能自己的老婆丢了,不是生气躲起来了。

婉英与志财生过一次气,她的耳朵被志财咬掉半只。她撩起头发,给村里的人看。村里的男人就教她,不要陪志财困觉了。她真的不陪了,后来志财在他们家的柴垛里找到了她。

这一次,柴垛里找不到婉英,哪里也找不到,志财急了。村里也急了,队长居然派工找婉英。我爸就被派去找婉英了。婉英后来被找到了,她饿得走不动,就坐在一个机埠头,等着别人发现她。

村里人不说婉英傻,都说是因为志财“逑”。平湖人不说“坏”字,坏是指那些腐烂的东西。志财这个家伙,居然能把老婆的耳朵咬掉,还不“逑”吗?

志财是前年走的,癌,瘦得像根竹竿。他的老婆,也不知道哭。村里的人教她:“你哭呀,你男客走了,你要哭呀!”婉英婉拒了村里人的指点:“哭点啥呀,伊逑天逑地。”志财走后,人们发现,婉英有点不对了。儿子叫她去田里拔草,她就一直拔。日午了,她在田里;日薄西山了,她还在田里。这时人们发现,婉英这个人,简直像只羊,你把她牵到竹林里,她是不会跑到田头去的。她啥事都不操心,她的心放在心窝里,就负责扑通扑通跳。这下,人们开始理解志财的“逑”了——谁都没有这个性子啊!

婉英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女孩子生在这样的家庭,专讲门当户对的媒人,自然就也给她门当户对地做媒。女孩子一气,去上海打工了,做裁缝。裁缝老板有个不会生育的太太,女孩子生了个老板的儿子,于是名正言顺地做了老板太太。女孩子年年都要婉英养些土鸡、草鸭、山羊,婉英说,养这些要花钞票的,女婿就一张一张地把钞票数给婉英。过年了,女婿来抓鸡鸭送人,婉英就挑最小的,女婿就再数钞票给婉英。男孩子也跟着姐姐去了上海,找了个安徽来的打工妹。今年过年的时候,跟着打工妹去安徽了,家里就剩婉英一个人。

(选自《黑五类忆旧》第十二期,2011-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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