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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吃孩子的政权

我是昨晚其中一名,在立法会采访的记者。执笔之际,政府刚公布凌晨四时见记者。不难想像,在舆轮机器全开下,到了早上,进入立法会的年轻示威者们,已经统统被烙上‌‌‌‌“暴徒‌‌‌‌”的刺青。谨在此,写下我所看到的,希望大家能看到更多,事情不同的面向。

1.晚上九时多,立法会的正门已被撬开,从正门走进立法会,扑鼻而来的是浓烈的蛋臭味,地上也一片狼藉,满是玻璃碎和杂物,年轻人们,和记者们鱼贯进入,也陆续沿电梯登上一楼。

2.立法会一楼是会议厅和会议厅前厅,也就是议员休息的地方。前厅内,平常由议员享用的沙发,成为年轻人们的休息处,墙上也有涂鸦。一旁的柜子本身放了摆设,有人想触摸艺术摆设,被大声喝止,‌‌‌‌“真系唔好搞啦!‌‌‌‌”另一人从楼梯边走下去边说,‌‌‌‌“我地系攻占,唔系破坏!‌‌‌‌”被骂的人语带无辜,‌‌‌‌“我见呢旧好似烂左咋……‌‌‌‌”然后再被骂,‌‌‌‌“就系有人整烂啰!我地真系唔好整呢啲野啦!‌‌‌‌”

3.过一阵子,再回到前厅查看,柜子上贴了四张纸,写着‌‌‌‌“切勿破坏‌‌‌‌”,而柜子上的摆设,完好无缺。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地下的餐厅。他们拿了雪柜内的饮品,却留下钞票,再在雪柜外贴纸写字,表明不是偷饮品。

4.会议厅内,人一直不算多,在场的反而大半是记者,也有议员。张超雄整晚都在。然后便是大家在电视上看到的——涂鸦,涂黑。镜头以外的是,有人弄跌了一块铁板,发出当一声,随即被提醒,‌‌‌‌“唔好乱整烂啲野呀!‌‌‌‌”

5.历代主席中,梁君彦、曾钰成和范徐丽泰的画像被拿下,墙上再被涂上YOU ASK FOR IT的字句,黄宏发和施伟贤却能幸免。

6.随着时间越晚,去与留的讨论变得越来越激烈。民主派议员陆续回到会议厅,也有部分议员尝试与年轻人沟通。年轻人表明,希望复制太阳花学运,当中也提到,希望议员,或其他有份量的‌‌‌‌“大人‌‌‌‌”,可以在旁守护,让警方投鼠忌器。他们初时的确有长期占领的打算,也有人提出要设立‌‌‌‌“哨兵‌‌‌‌”、要设置补给线,或是‌‌‌‌“有无IT人帮手睇下个控制室点开咪‌‌‌‌”。

7.他们并非毫无畏惧。当有人在外面喊‌‌‌‌“有警察‌‌‌‌”,全部人便会一起乱跑,过了一会发现没事,又有人出来叫‌‌‌‌“冷静‌‌‌‌”和‌‌‌‌“唔好放流料‌‌‌‌”

8.令去留的讨论发酵的,是其中一位年轻人。当时分站会议厅的年轻人们,一言一语地讨论去留,然后这位男孩站起来,把口罩也脱掉,大喊‌‌‌‌“我们已经没有退路‌‌‌‌”、‌‌‌‌“如果我们撤离,明天我们就会成为CCTVB所说的暴徒‌‌‌‌”、‌‌‌‌“会面对搜捕,一沉百踩‌‌‌‌”、‌‌‌‌“公民社会就会倒退十年‌‌‌‌”,他呼吁大家留下,其他人一起鼓掌,也有人提他‌‌‌‌“戴番口罩‌‌‌‌”。他则回覆‌‌‌‌“除口罩,因为真系无得再退,无得输。‌‌‌‌”

9.过不久,又有变数。另一名年轻人表示,太阳花学运必须要大人物和议员相助,而他和议员接触后,认为议员不会帮助他们,‌‌‌‌“渠地顾住出年既选票,根本唔会帮我地‌‌‌‌”、‌‌‌‌“我地咁少人,点解要为左畀班议员抢光环而送头?‌‌‌‌”如是者,讨论又再开始。后来也曾得出一些共识,例如发表宣言后撤离,但宣言发表后,又再回到讨论,对于是撤是留,始终难以定案。

10.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十二时是撤离的死线,外面防线也与警察有过谈判。除了几名坚持留下的年轻人外,其他人都会在那时候撤离。外面的防线,会尽力拖延至最后一刻。而留下的年轻人,则集中在主席台前,等待被捕。到此一刻,事情似乎尘埃落定,有准备被捕的年轻人也拿下口罩,接受传媒访问。

11.但讨论仍未休止。其他人继续在会议厅讨论,有人提出‌‌‌‌“一齐走一齐留‌‌‌‌”、‌‌‌‌“唔可以留低渠地畀人拉‌‌‌‌”,但也有人说‌‌‌‌“就算你当我系鬼,我都会话,点解要等住畀人拉,点解唔走‌‌‌‌”。有不止一名年轻人痛哭,问‌‌‌‌“点解要咁样‌‌‌‌”。

12.同时,也有人从立法会外进入,报告指警察已经准备好,呼吁大楼内的其他人离去。在一批又一批人离去后,留在会议厅的,只剩下准备被捕的几人。

13.转捩点在十二时前大约十分钟。本以为已成定局,突然间,十数名年轻人冲入会议厅,边大叫‌‌‌‌“一齐走,一齐走‌‌‌‌”,把留下的人捉住,半推半就地带离会议厅。立场新闻的live也有捕捉到这一刻,记者还问其中几位女孩,‌‌‌‌“十二时死线将近,不害怕吗?‌‌‌‌”‌‌‌‌“我地呢度全部人都好惊,但系四个义士一定要救,惊都要去做,更加惊既系,听日见唔番渠地。‌‌‌‌”

14.虽然立法会清空(只剩议员和记者),警方仍如临大敌,未离开大楼,已嗅到催泪烟的味道。去到添美道外,果然在施放催液烟。没有眼罩和口罩,被催泪烟一熏便咳起来。这时一名正在撤离的女孩走过,硬把一片柠檬塞到我嘴边(而我不知道原来柠檬可抗催泪烟)。

15.民主派议员一直在场。清场时,邝俊宇在夏慤道开咪,求情请警察不要做得太尽。杨岳桥也在海富中心,帮忙呼吁在场人士赶乘地铁。区诺轩背着大声公到处跑……其他的民主派议员,也有现身。

16.警察清场极克制,甚至在推进时,会问记者要不要喝水。

以上是一整晚下来的观察。这些年轻人到底是不是暴徒,他们冲击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有没有肆意破坏,大家可以自行判断。

而以下,是我自己的判断。完全主观。

他们使用了武力,破坏了建筑物,犯了法。但他们没有肆意破坏。所有的破坏,都在展示他们对世道,对制度,对政权漠视他们声音的不满。有许多人会说,他们不应该做,还可以有其他的路呀。但对他们来说,这就是最後的一条路。即使之後再觅新路,也只会一直向更凶险的方向去找。不会有人只为了好玩,就闯入立法会大楼的。也别老是说他们受煽动。只要听过他们讨论,就会明白他们真的经过思考,也许粗糙,也许不完备,但都不是他人能随意控制的。

在责怪他们之前,我们是不是该先看看,为甚麽一个自诩先进文明的城市,会把一整代的年轻人逼到快要疯了?甚至逼死他们?他们眼中,已经看不到希望。由和平示威,到不合作运动,到武力冲击,甚至以身明志,他们几乎做尽了一切,做尽了我们这些大人不会做,不敢做的事情。

但政权没有丝毫怜惜,它明知,一直不作回应,只会令年轻人的怒火加剧,逼使他们寻找更激进的方法,却依然为之,终於年轻人冲立法会了,便选择在凌晨四时出来谴责,强调‌‌“法治‌‌”,玩舆轮战,誓要把年轻人都打成暴民。躲在法治这一幅遮羞布之後的,是一个怎样的政权?它明知自己龟缩,放任警察和年轻人对抗,只会令双方受伤,令双方仇恨彼此,却依然漠视,情愿利用警民的敌视,去为自己谋求延命的筹码。如此看待自己的同僚,如此看待社会的未来,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政权?

对年轻人来说,自由、人权、民主、法治、公民社会,这些形而上的东西,其实真的是他们最珍视的所有。有人会嘲讽他们,说他们读书读坏脑子,但请细心想想,每一个世代的追求都有不同,上一代为的是温饱,所以他们努力工作,改善生活,这些都值得肯定。但正因如此,在经过上一代的努力後,环境好了,孩子们也自然会追求更多理想。这就是社会的进步。

而当他们追求理想,上一代却无情地打压他们,认为他们走错路,巴不得他们复制自己成功的套路。这不是阻碍社会的前进吗?

在这个晚上,我实在看不到年轻人‌‌“暴动‌‌”(当然,政权也不敢自己再画蛇添足去定性了),我看到的,只是一个一个,为了香港的未来,宁愿牺牲自己的孩子。他们赌上自己的前程,暑假不是去旅行去拍拖,明知往後都要活在被捕阴影之下,他们依然站出来,去守护我们成年人没能守护好的事物。方法也许不成熟,粗野,做事经常一头热……但再成熟的做法,都有人试过了。成效如何,大家明白。

作为一个三十岁的成年人,我只是感到惭愧。本应保护孩子的我们,却反过来被孩子保护着。他们满口粗言,有时不够大方得体,看不过眼的就破口大骂……这是因为他们真的关心。关心这个城市。

最後,致所有三十、四十、五十岁的朋友。在年轻人接班前,先接棒的该是我们。社会,其实是属於中老年人的(看政府班子就知道)。我们可以承诺自己吗?当有一天,我们掌管社会,我们不会让这个吃孩子的恶习延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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