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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右派经历-节选

(二)转业地方

1954年9月,我被转业分配到湖北省江陵县供销合作社,任分社经理。

当年,荆州地区专员公署、江陵县党政机关,都设在荆州古城内。

荆州城,天下皆知。《三国演义》中的“刘备借荆州”、“空城计”、“关羽大意失荆州”等轰轰烈烈故事,都是在这里发生的。荆州古城墙保存至今。空中俯瞰砖城形状,好像一个东西横放的腰果。城墙高9米、周长11公里。出东门,跨护城河,东岸有草市区,我被分到草市区一个乡的供销社分店。

对我的任用令人匪夷所思。我自幼读书,参军后一直从事文化宣传工作,从没接触过做买卖事;对经商一窍不通。如今却叫我做买卖,而且还做经理,也不知道人事部门是怎么考虑的。

我所到任的是九店乡供销合作分社,全店只有三名营业员,加我经理,一共四个人。我是外来的东北汉,还是个23岁青年,既不熟悉当地社会关系、风俗民情,也没有从商经验。虽称经理,实际工作中有些还被营业员所左右,业务无法上路。

一次因工资级别问题,跟领导发生冲突。

我到任分社经理半年后,1955年春夏之际,调整供销系统从业人员工资,按照职务对应工资级别原则,什么职务给什么级别的工资,分社经理给我定二十三级,比我转业时降了二级工资。我向领导提出,从军队转业时,领导宣布“中央政策规定,军队转业干部,原级别不降,以后升职涨工资,若职务调降,工资不减。按政策不应降级。”可是领导坚持说:“你讲的我们不知道。这次调整政策就是什么职务拿什么级别工资。”我质问他:“既然按职务拿工资,那为什么不按照我原来的工资级别给我安排相应的工作职务?”他还是不听,硬是给我下降二级工资。我就写信给人民日报反映。一个月后,县人事局长找我谈话,承认基层做错了,决定把我从基层调上来,到县供销社秘书科做理论教员,后又改任秘书。

这场维权虽然我胜了,可是伤了领导的面子,种下隔阂。

不久,全县展开“征购销”工作,就抽调我参加征购销工作组。所谓“征购销”,就是向农民征收农业税、开展粮食统购和统销,尽可能多地收集粮食入国家粮库。

1953年宣布实行“统购统销”政策时,我还在军队。报纸宣传:为了国家工业化,杜绝私商投机倒把,必须对粮食的生产和销售实行有计划统一管理。我们军人都是很拥护的。如今接触农村实际,我才知道具体情况。

江陵县在1952年刚完成土地改革,第二年就开始统购统销,定的征收、统购指标比较高。有的农民反映征购过头,留下的口粮、种子粮不够用。上面回答:假如不够,到时国家会“返销”,就是用平价再卖给农民。刚经过阶级斗争风暴的农民,自然得听政府的话。在此情况下,许多农民留的粮不够用。

转年,1954年全国大水,往日有“粮仓”之称的江汉平原受灾,江陵地处湖网,灾情较重,而此时国家没能做好返销供粮。所以,1955年搞“征购销”时,农民普遍惜售。上级屡次命令工作组严查瞒产私分。我们工作组下去,农民就向我们诉苦。我认为征购过头粮会挫伤农民,伤害农业基础。就在日记里写下“国家工业化是正确的,但也要注意农民,不可不顾农村”等语。这件事埋下给我带来灾难的隐患。

另一件事,1956年9月下旬,领导派我和另一位同事下基层检查工作。一天晚饭后到附近河边散步。他是湖北当地人,对东北的风土民俗很好奇。他说,听说日本投降那年苏联红军进入东北曾有抢劫民财、强奸妇女等暴行,问我有无此事?我就把自己当年所见讲了一番。

第三件,我在军队时读了苏联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从此爱上苏联文学作品,肖洛霍夫的《被开垦的处女地》、西蒙诺夫的《日日夜夜》等都特别吸引我。转业后,我订阅外国文学双月刊《译文》,从中读到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等脍炙人口的经典。不知何故,这个刊物后来停刊。我就转而订阅《保卫和平》杂志,这是由苏联为首的“世界和平理事会”主办的国际性月刊。当时中苏友好,这个刊物在我国公开发行。有一期刊登一篇《介绍南斯拉夫的自治联合体》,讲的是南斯拉夫脱离苏联式的管理体制、改行“自治联合体”制度。这引起我困惑。

早在1948年,我从报纸上读到南斯拉夫共产党脱离共产党第三国际的报道。那时我政治幼稚,没有共产主义运动史的知识,但脑子里留下疑问:为什么?参军后接受革命理论教育,认为共产主义是人类最美好的理想社会。这勾起我1948年留在心中的疑问。如今有了介绍南斯拉夫的文章,我就研读。在我周围的同事问我看到什么书?我就介绍我的思考。我的这种状况引起有些人的注意,认为我这是怀疑中国共产党“向苏联一边倒”的政策。

第四件事,探亲假问题。我从1948年11月参军,到1957年春节,已经离家八年多。战争时期没有探家条件,可是全国大陆解放,抗美援朝战争也已经结束三年半,全国进入和平建设阶段,眼看许多同志逢年遇节请假探亲,而我多次请假却总得不到批准,搪塞托词就是“现在工作忙”。今又到春节,还是不准,我发牢骚,骂有些领导是骗子手。最后勉强批准我探家。

(三)落网

1957年2月底,探亲假期满,我返回江陵继续上班。

5月初某日收到县委办公室一张《请柬》,是用粉红色纸张打字印刷的,内文称:“姜万里同志:为了帮助党整风,县委定于五月×日在县委会议室召开各界人士座谈会,请您届时出席”。落款是:“中国共产党江陵县委员会”。纸张色彩悦目、格式规范庄重,显得谦逊恭谨。

我觉得自己一个小干部,竟受到县委邀请,好一阵兴奋。

座谈会那天,到会十多人,我只认得县药材公司李经理。宣传部长主持开会,县委书记亲临听取大家发言。依稀记得有二三位记录员飞笔记录。

药材公司李经理提的是,自己原来是党员,在一次战斗中被冲散,失去与党组织的联系,至今党籍得不到承认,希望组织上帮助调查解决。其他人说了些什么我已忘记。

我说了不少,记得有:1、粮食统购工作有点过火,下乡中见到不少农民喊缺粮。2、有的农村植树造林有形式主义作风,只顾栽植、不顾浇水保成活。3、自己离家八年多,请假探亲,每一次领导都说工作忙而搪塞,是骗人。4、压我二级工资的事,又说一遍。

散会前,县委书记表示,会认真研究大家所提意见,改进工作。

这时各单位也召开鸣放会、贴大字报。有一位刚从高中分配来的青年干部会美术,画了一张《审判当代陈世美》,画面上座是黑脸包公,右手高举惊堂木,口前用云状边框引出一句话:“尔等抛弃糟糠,另寻新欢,可知罪?”画面右下方俯首跪地几个人,身后分别写上我们县社几位进城后就抛弃前妻的领导人的名字。漫画张贴在机关食堂显眼处,引得许多人围观。被点中的几位领导人和他们的家属每天来食堂打饭,都避开和大家照面。也有一张大字报揭发我,就是曾经向我问苏军在东北暴行的那位同事,他说我是污蔑苏联红军。这引起我极大惊诧:本来是聊天闲谈你问我,怎么反口说成我诬蔑红军?

从县委座谈会回来,就明显感到氛围不对。首先找借口把原来由我掌管的公章收去,后又把由我担负的批转公文的职能转交别人。

六月八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这是为什么?》,接着我们机关由鸣放转入“辩论”,说是批评者和被批评者双方平等辩论是非,实际是对前一阶段鸣放者的围攻批判。

比如,我曾抱怨八年多不批准我请假探家。批判者就说:“你家是反动官僚,那么多反动分子,不让你回家是为了让你与反动家庭彻底割断联系,是为了保护你。你倒恩将仇报,是坚持反动立场不改!”他们不承认人与生俱来的亲情人性。说:“只有具体的阶级性,而没有抽象的人性。”既然革命,就不准有不分阶级的亲情。自己的感情首先要服从革命之情,就得和自己出身的反动的家庭划清界限,割断联系。而实际上,我的祖父、父亲虽有历史问题,但解放后都是拥护共产党领导的,祖父还被选举当过二年的区人民代表。若说我的家庭反动,怎么会在战火纷飞年代送我参加革命军呢?

又如,我辩白自己没有反对粮食统购统销政策意图,只是建议党和政府注意不要克苦了农民。还不等我把话说完,小组会上的十多人就一致高举拳头、高喊:“你反动!不准继续放毒!”根本不给我辩白的机会。所谓“辩论”,不是讲理,实际是以势压人。

我陷入被围攻初期,一下子不知所措。怎么也不明白:我是真心革命的,是爱国的,一贯积极工作,我现在还是机关共青团支部副书记,怎么会反党呢?回想以前在部队中同志们之间那样的亲密,平日里和机关同事们那样融洽,为何一夜之间却把我视为仇敌?我痛苦万分,茶不思、饭不想,卧榻上辗转反侧,越想越委屈,就蒙头痛哭,哭得眼泡肿。

一日,党总支书记走进卧室看我。他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北方人,山东口音,揭开被子问我怎么了?我说我真的不反党。为了表忠心,我把自己从军队转业二年多来的两本日记呈交给他,请他审查。因为我在日记中记下许多平日工作情况、所思所想,时常抒发一些革命豪情,也有时记下一些对社会现象的思考,比如对粮食统购统销的想法。我认为,只要仔细看了我的日记,就会明白我不反党、不反社会主义。

孰料,几天后县委宣传部竟出版油印的批判我的专刊,下发全县。两张八开版面,除了歪曲丑化我的家庭出身,还从我的日记里摘取只言片语,横加曲解,牵强上纲,斥责为“恶毒攻击”。

与此同时,有人还画了一张约3米高、1.2米宽的漫画,模仿我的体型,画成一具骷髅架,旁白写道:“头上长疮,脚下流脓——姜万里”。

遭受如此蛮横围攻,如此丑化诬蔑,人格受到极大侮辱。我怒火中烧,热血往头上冲。暗想,你们这里到1949年底才解放,1952年才完成土地改革。当我追赶打国民党时,你们这些人还不知躲在何处。我在军中两次立功,你们这些小人有什么资格侮辱我!

大约七月下旬一个闷热的夜晚,来人叫我到会议室开会。

会议室东西长约15米、南北宽约8米。朝北开门。屋中央摆放一台横长约8米的条桌。人们围坐三面,北面一侧是留给我的位置。

我随来人走入会议室,只见批判我的阵势已经摆好,三十多名平日相处和谐的同事们,如今鸦雀无声,个个目光像张满了的弓、弦上的箭,紧盯着我。往日开“辩论会”还允许我坐着,以表示平等。今天却不准我坐。

我还没站稳,突然从背后上来两个人,都是我们机关保卫科的,一左一右,用力把我双臂反扭,另上来一个,按住我的头,把一个拴着细麻绳的木牌套在我脖颈上,又快速往我头顶扣上一顶约1米高的纸糊尖帽。有一只大手用力往下压我的头。我眼睛余光看清,挂在我胸前的木牌上写着“右派分子”四个大字。

这一切都瞬间发生。只听稀里哗啦的动作声,三个凶手也不吭声,只是狠力扭弄我,就像特务搞绑架的阵势。整个会场一片惊骇,没一人敢喘大气。

多日来蒙受的冤屈,已使我怒火满胸膛。如今更加野蛮的侮辱,激发我早已汹涌的热血一下冲上云霄。不自由毋宁死,无尊严毋宁死!人生谁无死?人生不过一死!我宁愿一死,决不忍受小人们的侮辱!那时也不知哪里来的急劲,挣开被反扭的双臂,挥起右拳猛地一下把高帽击落在地,左手一把抓住胸前木牌扯断麻绳,把那块“右派分子”木牌奋力一甩,只听“啪啦啦啦”一串响,飞到不知哪个角落。

我高喊:“反对共产党!反对共产党!走!上法院!上法院!”我内心是反对共产党这种侮辱人格的野蛮做法。我想的是,我喊了反对共产党,你们就把我枪毙吧!一死拉倒!

我的拼死反抗,出乎组织者意料。有瞬间愕然冷场。那三个凶手反应还算快,又冲上来,重新把我扭住,按我的头。会场一片惊愕,鸦雀无声。

冷场。

主持会场的党总支书记开口了。慢条斯理地说:“大家都看到姜万里的右派反动嘴脸了……”

略沉吟。

“今天批判会到此结束。散会!”

实际是他没有办法继续开下去,完全出乎他们原来的计划。他们原以为我在围攻之下会跪倒低头,然后由几个指定的人发言批判,把我搞臭,最后把我拉下等候统一处理。却没料到我会拼命。而他们当时没有杀死我的权利。假如此事发生在文化大革命时期,我必死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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