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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我爸

今天父亲节,发一篇《我们唱》里的旧文。我和我爸感情很深,但从未当面表达过。去年我送了一本《我们唱》给我爸,不知道他读了没有。

说说我爸。

我爸是个生不逢时的文艺青年。作为中国最倒霉的一代高考生‌‌“老三届‌‌”,他在高考取消的那一年下乡,从北京去了北大荒。在北大荒度过的六年时光中,我爸自学了六七种乐器,包括大提琴、笛子、二胡、中阮、琵琶、手风琴……如果我爸再学会分身术,他完全可以自组一支杂拌儿乐队。

我想象不出在北大荒,我爸是从哪儿搞到的这些乐器,尤其是大提琴。我也想象不出我爸会用它演奏什么曲目。但他告诉我,那时候他会自己把断掉的琴弦接上,还会用马尾巴做大提琴弓——让我想起汪曾祺的父亲,那个用胡琴弦放风筝的风流人物。不知道我爸是不是吹牛。我爸音乐生涯的巅峰,是带领一众同学排出了整整一台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他在其中担任大提琴手和少剑波扮演者。这不是吹牛,有他的老同学和照片为证。

但这些本领都没有后话。回到北京后,我爸成了一名教物理的中学教师,他的音乐梦想只剩下了我。

学大提琴是我爸的主意。从六岁起,每天的午休时段,我都在我爸的监督下练琴一个半小时。我在瞌睡中上弓、下弓、空弦、音阶……大提琴发出枯燥嘶哑的声音。所有弦乐器在初学的头几年都非常难听。但我爸一丝不苟地在旁边打着拍子。

我很早就知道自己不是天才,只是一个随波逐流的人。但我既吃软又吃硬,我爸让我学,我就学,何况学得不认真还要挨揍。所以,一开始,我跟大提琴完全是一场包办婚姻,爱情发生在很久之后。

我比我爸幸运,我赶上了好几位非常好的老师。很快,我爸无法在琴艺上指导我了,他开始在其他方面对我实施音乐管理和教育。

我爸有一条根深蒂固的信念:只有古典音乐才是真正的音乐。

我爸认为,所有不纯正的音乐都会给我的学琴大业带来坏影响。在我家,古典音乐之外的一切音乐都是被禁止的。因为电视和广播中常放‌‌“靡靡之音‌‌”,所以,这些对我也是禁止的。夜晚,阖家其乐融融看电视的时候,我在另一个房间抄琴谱,或者将左手搭在右手臂上,在虚拟的琴颈上练习揉弦。

小学毕业前的几乎每一个周末,我爸都会带我去北京各大演出场所看‌‌“严肃的‌‌”音乐会——比如说,北京芭蕾舞学院的毕业演出。我记得,那个演王子的小伙子没收住脚,差点滑到舞台下面的乐池里去。

六岁那年始学琴,我的琴室中共五个学生,一年后减到两名,到十岁那年我加入业余乐团时,就只剩下了我一人。我是低音部年纪最小的乐手,乐团的每次排练和演出,都是我爸提着琴陪我去。初一那年,我升为首席大提琴手,每场演出,我爸都坐在观众席第一排偏右,最接近我的地方,举着照相机。这常常让我很紧张,有时候在台上会忽然大脑放空,忘掉了谱。我假装挥舞手臂,又控制着弓子不让它接触琴弦发出噪音。我汗流浃背地试图追上飞奔的旋律,不敢低头迎接我爸的镜头。

直到青春期,除了古典音乐,我几乎什么都没听过,我也不看电视,不听广播。所以,乐团里的朋友们聊天时我插不上话,也听不懂。在学校里,也是一样。那时候还没有‌‌“孤独‌‌”的概念,我只是经常觉得自己很傻。

那年暑假,在日本留学的表姐回家探亲,送给我一架二手单放机。这改变了一切——当我爸发现我用零花钱和省下来的午饭钱买了整整一抽屉的流行歌曲磁带时,他什么都没说。

那是一台很简陋的机器,功能仅限于将磁带喂进去,开始播放,连快进快退都没有。它是当着我爸的面送到我手中的。很多个夜晚,我躲在被窝里,用铅笔转着那些珍贵的磁带,找我想听的歌——省下电池,可以多听几首。但是电池还是慢慢地没电了,我舍不得将单放机关上,磁带的转速越来越慢,歌声变形了,怪异地拉着长音,我跟着它默念着早已背下来的歌词,有时候,会无缘无故地哭一会儿。

忘了从什么时候起,我爸周末不再带我去看演出了,除了乐团的演出和排练,他也不再强迫我坚持每天练琴。学业越来越重,我毕竟只是一个业余大提琴手,我是要考大学的。我带着耳机坐在书桌前念书做题,单放机里放的歌,我爸从来没听过。

18岁那年我离家去上大学,带着那台单放机。我爸又给我买了一台便携式CD机,可以通过变压器接电源,我再也不用省钱买电池了。也是在那一年,我正式退出乐团,放弃了大提琴。

大学那几年,像是报复也像是补偿,除了古典音乐,我什么都听,什么都爱,越噪越脏的,我就越爱。那还是打口磁带和CD的黄金时代。每周我都翘课去五道口朝圣,跟打口贩子们混成了熟人。他们允许我先把‌‌“尖儿货‌‌”挑走,然后再帮他们把装满CD和磁带的大箱子搬到街边去,齐声喊‌‌“糟泔糟泔!CD五块一张,磁带十块三盒!‌‌”

我用打工的钱买了一把红棉吉他,然后又换了一把韩国产的电箱琴。我交了一大堆搞音乐的朋友,陪着他们排练,到处看地下和地上的摇滚演出。最终,一个长头发的摇滚乐手成了我的初恋。初恋教我弹吉他,经常夸我学得快,我告诉他,小时候我学过大提琴。

那会儿我的理想是组一支硬核朋克乐队。为此,我整夜整夜不睡戴着耳机扒和弦,对着复印或手抄的六线谱练琴,指尖练出了茧子,我用指甲钳剪掉,将手泡在热水里。自小我就喜欢皮肤直接摩擦琴弦的触感,我不怕疼,只是偶尔,那熟悉的痛会让我怅惘一下。

周末回家,我常会跟我爸吵上一架,有时候是因为衣着,有时候是因为染了头发。在家的大部分时间我都戴着耳机,或者目不转睛地坐在电视前。我从进入乐团起开始使用的那把成人大提琴立在墙角,因为太久没人碰,背板裂了一条大缝。后来,它就不见了。

再后来,我毕了业,跟初恋分手,找工作去上班。工作两年后我出了国,几年后又回了国。我三十岁了。组朋克乐队的理想当然早已破灭,跟其他年轻的理想一样。

我不再跟我爸吵架了。青春期之后,我们很少真正谈话。

三十岁生日那天,我爸送了我一把大提琴——一把崭新的、很贵、很美的琴。那天,我回父母的家吃晚饭,吃完我打算走,我爸把它从卧室抱出来,交给了我。

我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我抱着它,琴盒洁净光滑,有点分量。我甚至没当着我爸的面打开看一看它。

我抱着它离开父母家,我抱着它坐在楼下,我车的后座。头顶,父母家里,我睡过的房间还亮着灯,但我的指尖细腻,久已不碰任何琴弦。那个委屈别扭的练琴的小孩早不知去向。

那些我曾经视若珍宝的磁带、CD、二手单放机和CD机早不知去向。现在听音乐是一件很轻易的事。把一只小小的U盘插入车载音响,就能听到我几乎全部的音乐史。那个夜晚,我抱着一把大提琴,坐在车的后座,听着随机播放的音乐,曲目很杂,民谣、摇滚、朋克和古典,什么都有。我听见了我的童年、少年、青年和中年。我听了很久,到后来,我觉得我爸也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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