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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亲妈妈邱飞燕和女儿的七年之痛

邱飞燕提着两袋维权材料又一次来到荔城街办事处的门口。七年来,这道大门,她不知道跨过了多少次。还没在门口站稳,天就下起了雨。她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有点犹豫,又坚决地跑了进去。

1.‌‌“糟糕的婚姻毁了我‌‌”

邱飞燕是广州市增城区金星村的一位单亲妈妈,她和女儿的两次维权已长达七年之久。

她坐在荔城街道办事处走廊的石凳上,理了理湿漉漉的头发,差点哭了出来,‌‌“都是糟糕的婚姻毁了我‌‌”。

2010年,28岁的邱飞燕经媒人介绍嫁给了邻村的朱雨龙。那时的邱飞燕,对生活有着无限期待。

30岁之前嫁出去,是邱飞燕给自己的承诺,即便男方结过一次婚并育有着一个女儿,她都不介意。

‌‌“我有大专学历,也能吃苦,一切都会越来越好‌‌”

可现实来的要比邱飞燕憧憬的冰冷。

2012年,邱飞燕怀了一名女婴,此后便遭到朱家人的嫌弃。

‌‌“我前夫家重男轻女的思想很重,她的第一任妻子生的是女儿,我怀的又是女儿,公公和婆婆就无法接受,生女儿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医院‌‌”。

邱飞燕的女儿出生五天,母女二人被抛弃在医院,几次想跳楼的她被女儿的哭声拉了回来。

‌‌“好几次我走到阳台前想跳下去,但女儿的哭声拦住了我。看着她那么小,那么可爱,我不能让她一出生就没有妈妈‌‌”。

住院时不见朱家人的身影,生产时医疗费无人缴,回家时门锁打不开。这一切不得不让邱飞燕确信自己被朱家人遗弃了。

‌‌“就因为我生了女儿,他们就能这样对我?‌‌”邱飞燕抹了抹眼泪,说到这件事的时候,情绪开始激动起来。

‌‌“我打电话给我前夫,他告诉我他没办法,他说房子是他父母的,是他们不让我们母女回来的‌‌”。

出院后,被遗弃的邱飞燕带着女儿又回到了娘家。她给女儿起名为‌‌“晨曦‌‌”,寓意一切都会像晨曦一样带来希望。

2.‌‌“维权是从女儿上户口开始的‌‌”

生完孩子两个月后,邱飞燕便开始工作了。她说即便被别人抛弃,自己不能放弃自己。

‌‌“那时候真的很难,女儿的奶粉钱,医院的医疗费都等着我去交‌‌”。

女儿的一次生病让邱飞燕意识到晨曦的户口还没有上。着急的邱飞燕赶紧联系朱家人,要求给女儿上户口。

但这样的要求没有得到朱家人的同意。

‌‌“他们不愿意给女儿上户口,当时二孩政策还没有开放,他们想要男孩,所以就不给女儿上户口。他们说如果上,就上到龙门县的一个亲戚的户口上‌‌”。

邱飞燕对这样的回答感到气愤,‌‌“为什么合法生子却没有户口可以上?‌‌”

和朱家人协商不成,2012年12月,无奈之下的邱飞燕走上维权之路,‌‌“不能让女儿一出生就是黑孩黑户‌‌”。

邱飞燕先是通过村委会维权,然后找到当地派出所去协调,几个月过去了,依旧没有任何进展。

‌‌“我前夫当时是金星村第九经济社的社长,他坚持不给我女儿上户口,谁也拿他都没办法‌‌”。

2013年3月,邱飞燕将自己的不幸遭遇报给了广州电视台,求助媒体帮女儿上户口。广州电视台对邱飞燕前夫‌‌“抛妻弃儿不给上户口‌‌”的事件进行了报道,这则报道在当时引起了极大的关注和讨论。

很快,邱飞燕女儿上户口的事情被解决了。2013年6月,在当地派出所的协助下,邱飞燕拿着朱家人的户口本给女儿上了户口。

晨曦终于上了户口

女儿户口虽然上了,但邱飞燕和朱家人的矛盾越来越深。

‌‌“当时的舆论对朱家人造成了很大的冲击,增城区的人们都在讨论重男轻女思想带来的危害,同时,女儿上了户口后,他们再想生二胎就难了,还有这件事后我前夫的经济社长也当不成了‌‌”。

女儿上完户口后,邱飞燕母子和朱家人鲜有来往,日子过得也很辛苦。

‌‌“我寄居在妈妈家,和她住一个房间。虽然妈妈不说,但我知道像我这种外嫁女又回到娘家的,肯定让他们抬不起头‌‌”。

终于,2015年,深知婚姻无法挽回的邱飞燕与朱雨龙协议离婚。离婚协议上朱晨曦归邱飞燕抚养,朱雨龙需每月支付800元的抚养费给朱晨曦。

3.‌‌“村民权益被剥夺‌‌”

离婚后的邱飞燕一个人带着女儿,户口也上了,糟糕的婚也离了,本想着好好地生活,可现实没有让她消停一刻。

2015年9月,刚离婚半年的邱飞燕发现自己和女儿的农村合作医疗被停缴了。‌‌“当时村委会有人打电话给我,他说我离婚了,经济社不愿意再给你出合作医疗的费用‌‌”。

邱飞燕对这样的说法感到气愤。

‌‌“凭什么给别人交,不给我交呢?就因为我离婚了吗?不能因为我离婚了,就剥夺我和女儿的村民合法权益吧?‌‌”

不但是合作医疗被停缴,村里每年的分红、妇女节的慰问金,邱飞燕都不再享有。

气不过的邱飞燕又一次走上了维权道路。

‌‌“我不能容忍女儿受到不平等的待遇,我没有钱请律师,所以就开始看法律相关的书籍,接着维权‌‌”。

经过半年多的努力,2016年6月20日,邱飞燕向增城区荔城街道办事处提出行政处理申请,她提出恢复她和女儿的村民合法权益和分红的请求。

不幸的是,2016年12月5日荔城街道办事处作出行政处理决定书,认为邱飞燕和女儿没有履行应有的村民义务,所以邱飞燕的诉求没有得到荔城街道办事处的支持。

邱飞燕对这样的行政处理表示无法理解。

‌‌“村里面每次开会和投票我都有参加,虽然我不在这个村住,但这是被逼的,我和女儿不能睡大街吧?我和女儿的身份证信息都是这个村的,怎么就能剥夺我们的村民合法权益呢?‌‌”

二十天后,不服气的邱飞燕以‌‌“被告在处理案件时事实不清,适用法律错误,程序上严重违法‌‌”的理由,向广州铁路第一运输法院提起行政诉讼。

令邱飞燕欣慰的是,2017年5月17日广州铁路第一运输法院作出行政判决,‌‌“撤销被告广州市增城区人民政府荔城街道办事处于2016年12月5日作出的(2016)增荔街行政处决字第41号行政处理决定书‌‌”,并责令荔城街道办事处重新作出处理。

邱飞燕感动地落泪。‌‌“当时真的是松了一口气,村民合法权益终于得到了认可‌‌”。

经过九个多月的焦急等待,2018年2月8号广州市增城区人民街道办事处作出行政处理,对恢复邱飞燕和朱晨曦的合法权益予以支持,对分红及其补助予以支持。

‌‌“一、申请人申请恢复申请人邱飞燕、朱晨曦在广州市增城区荔城街金星村第九经济合作社村民平等合法权益的请求予以支持。

二、申请人邱飞燕请求裁决被申请人广州市增域区荔城街金星村第九经济合作社支付2015年度的分红款及补助给申请人邱飞燕的请求予以支持

三、申请人朱而晴请求裁决被申请人广州市增城区荔城街金星村第九经济合作社支付2015年度的分红及补助给申请人朱晨曦的请求予以支持。‌‌”

4.无法执行的行政复议书

在拿到行政复议书时,邱飞燕多年的积压的情绪在那一刻得到释放。她觉得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

然而,事实并没有那么简单。

邱飞燕拿着行政复议书,找到了第九经济社社长朱瑞琪(朱瑞琪是邱飞燕前夫的叔叔),却遭到了一顿痛骂。

‌‌“我当时就说,现在政府的处理结果出来了,你们该把我和我女儿的合法权益还给我了吧,没想到第九经济社社长说,‌‌‘凭什么,就是不给你们,这个文件我是不会签字的’‌‌”。

在村委会碰壁后,邱飞燕安慰自己,‌‌“既然这样,那就等六个月后行政复议书生效,申请法院强制执行吧,不讲理,就让法律治你‌‌”。

经过忐忑的六个月等待,邱飞燕再次来到广州铁路第一运输法院申请法院强制执行。

然而,广州铁路第一运输法院的回复让邱飞燕傻眼了。

‌‌“当时工作人员就对我说,这个没有办法执行,因为这个行政复议书没有标的,也就是说‌‌‘支持村民合法权益’具体指的是什么需要标清,‌‌‘支持分红’的金额也要标注出来‌‌”。

同时,工作人员对邱飞燕说,‌‌“六个月过去了,这个行政复议书已经生效了,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呢?这个显然没有办法执行,你为什么不早点提出异议、继续告他们呢?‌‌”

邱飞燕无法执行的行政复议书

邱飞燕从广州铁路第一运输法院走出来,两腿像是灌了铅,‌‌“为什么好端端的就没有办法执行了呢?为什么街道办事处给出了一份没有办法执行的处理结果呢?‌‌”

带着这样的疑问,邱飞燕来到司法所,但得到的回复却是‌‌“程序已经走完了‌‌”。

‌‌“我当时以为行政复议书出来之后,所有的事情都会有结果了,没想到……‌‌”,邱飞燕无奈地说。

据荔城街道办事处政府法律顾问杨进表示,荔城街街道办事处最初没有出具标的的原因有二:一是想让村委会主动履行政府的处理意见;二是这其中的金额等问题需要和村委会进一步协商,这其中涉及的问题很复杂,所以没有标明具体的金额。

对于这样的回复,邱飞燕无法认同。

‌‌“广州铁路第一运输法院告诉我这份行政复议书是无法执行的,荔城街道办事处为什么还要出这样的处理结果呢?就因为我不懂法吗?‌‌”

同时,邱飞燕还表示,‌‌“村里面分红的账单就在那里,我申诉提供的材料也能证明分红的金额,为什么不给出具体的标的呢?真的那么难吗?‌‌”

2018年8月8号是行政复议生效的那一天,8个月过去了,行政复议书依旧无法执行。邱飞燕拿着那份行政复议书沉默不语,这是她曾经梦寐以求的一张纸,如今在她看来,却成了一张废纸。

不过,在广东省委党校法治广东研究中心主任、法律学教授宋儒亮看来,其实邱飞燕的维权已经见到了实效,村民的合法权益和分红的权益被法院认可,这就是一种胜利。

幸运的是,4月15日记者和邱飞燕来到荔城街道办事处司法所,在荔城街道办事处司法所所长郑佳国的主持下,荔城街道办事处政府法律顾问杨进表示,虽然行政复议书过了六个月已经生效,但他会帮助邱飞燕整理出一份带有标的的行政处理书递交给相关部门进行处理。

对于这样的结果,邱飞燕表示愿意等待。

5.邱飞燕的另一重恐惧

其实,邱飞燕的恐慌还不仅仅来源于法院无法执行的困境。让她更为担忧的是村里即将进行的三旧改造,她害怕自己和女儿无法获得任何拆迁补偿,合法权益再被剥夺。

‌‌“有人已经告诉我了,村里面拆迁名额中没有我和女儿的名单‌‌”,邱飞燕对这个消息很是恐惧,但她不愿透露这个消息的来源,她说‌‌“这样会影响到报信那个人‌‌”。

在金星村党支部书记朱永强看来,邱飞燕的这种担心显得可笑。他表示,‌‌“金星村三旧改造的方案还没有确定,也根本不存在什么拆迁名单‌‌”。

记者也询问金星村多个村民,他们也一致表示,不知道所谓的拆迁名单。

‌‌“现在怎么补偿?是按人头还是按房屋面积,都还没有确定‌‌”,金星村的一位朱姓大伯这样说道。

在广州市增城区人民政府门户网站上,记者能查询到关于金星村三旧改造的最新信息是2018年9月18号的《增城区国土规划局关于荔城街金星村旧村改造项目三期基础数据的公示》,不存在所谓的拆迁名单。

在荔城街道办事处政府法律顾问杨进看来,邱飞燕的这种诉求是无法成立的。因为三旧改造方案未定,目前其他村民也并没有获得任何拆迁补偿,在这方面来讲,邱飞燕的权益并没有受到侵害。

对于这件事,邱飞燕坚持认为自己的担心是有必要的,因为她和女儿这点分红的权益争取了这么多年,都没有进展,更别提以后的拆迁补偿。

‌‌“如果我现在不去争取,等到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了,他们拆迁的拆迁,补偿的补偿,还有我们母女什么事?到那时,我还要继续跑着维权吗?‌‌”

对于金星村的三旧改造,邱飞燕表示将一直密切关注下去。

‌‌“即便没有我的任何补偿我也认,但是女儿的应该有‌‌”。

6.症结何在

在邱飞燕的母亲看来,女儿这一系列的遭遇,也许是命不好。

‌‌“你要是不嫁给那个人渣,就不会有这么悲惨的事情发生了‌‌”。

邱飞燕母女的村民合法权益受到侵害,邱飞燕女儿的学费也常常出现问题。

‌‌“每年女儿要开学的时候,就是我最犯难的时候,离婚协议上的每月给女儿800元的抚养费,我前夫从来没有主动交过,2015年离婚到现在已经强制执行三次了,现在十个月过去了,依旧没有给一分‌‌”。

但邱飞燕不信这就是命,她说,‌‌“我就是倔,我不会妥协‌‌”。

‌‌“一个女人最好的时光就那么几年,别折腾了,好好过以后的生活‌‌”,对于邱飞燕的倔强,她的母亲劝她放下。所以,邱飞燕每次去维权都是偷偷的,不能让妈妈知道。

‌‌“妈妈每次听到我又去维权了,都会哭得不行,她说我这样下去,一辈子都不会安宁‌‌”。

在一些村委会成员看来,邱飞燕的这一系列遭遇更多是家庭原因造成的。

‌‌“村委会很多人都告诉我,这是家庭悲剧,不要把家庭里面的事扯到村委会和政府层面‌‌”。

金星村党总支部书记朱永强指出,‌‌“其实这件事很简单,只要邱飞燕前夫承认邱飞燕和女儿,这件事就能解决‌‌”。

但是邱飞燕觉得这太荒谬了,‌‌“为什么法院判处的结果需要前夫来确认呢?‌‌”

经过这么多年的维权,邱飞燕觉得不懂法律让她走了很多弯路。

‌‌“我没有钱请律师,律师费动辄四五万,我承担不起。很多诉讼材料、官司都是我一个人写的,所以走了太多弯路。每天上完班女儿睡了,我一个人翻资料查文件,但我一个人的力量太有限了‌‌”。

以前,邱飞燕在政府各个部门走访的时候,她常常会哭诉类似‌‌“我女儿出生五天我丈夫就把我和女儿抛弃了,现在我爸爸瘫了……‌‌”这样的话语。

现在,她很少会说这样的话。行政复议没有标的无法强制执行的事情让她明白,‌‌“虽然这一路很难走,但一定要学会用法律的武器保护自己‌‌”。

邱飞燕抬头看着天空,她在想,如果当初没有嫁给那个人,如果这世界上不存在重男轻女,如果村民合法权益不被剥夺,如果荔城街街道办事处的行政复议书有明晰的标的,如果自己能够在行政复议书生效前发现无法执行的漏洞……,邱飞燕设想了很多很多。

七年意味着什么?

有人说,七秒是鱼的记忆的时间,七秒可以让鱼忘记。七年是人细胞更换一次的时间,七年可以让人‌‌“脱胎换骨‌‌”。

对于邱飞燕来说,七年的维权,更多的是无力和无奈。

邱飞燕撑着伞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回头苦笑说,‌‌“也许,最大的‌‌‘错误’是生了一个女儿吧?‌‌”

但讽刺的是,这个‌‌“错误‌‌”却是她现在活下去的最大动力。

|以上人物均为化名(公职人员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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