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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孤独的离去,死无所依

她固执地付出的爱最终都证明打了水漂,最心爱的儿孙活成了全庄人口中的笑话,自己也成了死无所依的土下未名尸。

楔子

老人病了,得治,怎么治病,是个问题。

老人死了,要埋,怎么埋,也是个问题。

尽多大力给老人治病,最能反映出儿女的团结友爱和经济实力;让老人风光下葬,是做儿女最后一次尽孝。这些普通农村老人都有的待遇,刁大娘不曾有。这个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这个为了小儿子一家操劳了一辈子的老妇人,像一粒尘埃,累于土地,埋于土壤,悄无声息。

死无痕迹

回到老家,我本来是为喝堂弟的喜酒,未进家门就看到对门邻居的房子塌掉了,一问奶奶才知道,对门94岁的刁大娘死了。

奶奶说,刁大娘死前,在病床上足足哀嚎了十几天,本来就瘦的躯体最后瘦得像一捆骷髅。生本艰难,死后也潦草寒酸得很:由于刁大娘的火葬费没人出,乡里民政又查得严,最后是靠着本门五十、一百地凑钱,才凑了个最便宜的泡桐木板棺材。尸体直接用白布裹起来放在棺材里,本门的几个后辈,趁着夜色悄悄把刁大娘埋在了她家豆子地旁边的一小块夹边地里,连个坟头都没立。

用庄上老人的话说,但凡是家里孩子有一丝孝心,都不会让自己的亲娘裹一层白布下葬,连个孝衣都没有,可怜。

刁大娘死后的时间里,庄里没人愿意提起她,仅有的信息翻来覆去也是那些车轱辘话。一切太安静了,安静得像庄上从未出现过一个在人间活了94年的人一样。我问过庄上的不少人,和我想象中一样,刁大娘很快就被遗忘了。她没有留下任何一张照片,更遑论视频和录音,什么都没有。

原来,一个老人在庄里生活过的七十年的痕迹,只要半年就可以被忘记。问起常年在外打工的年青人,他们更是已经忘记了她的样子。

更多人给我描述记忆中的刁大娘,都是一个悲剧的角色:满头银发,腰佝偻得像个问号;常挎着个筐,里面或是掉落在路上的麦穗豆秸,或是摘下的蔬菜;夏天看到她,脊椎高高鼓起,像一串浅浅埋在皮下的竹根。

庄上上了年纪的老人们说,刁大娘一辈子争强好胜不服输,她个子高大,会干农活,也能干活。在病倒之前,她还颤颤巍巍拎着那种泥瓦匠用的小皮桶给自己的小儿子浇菜地,喂鸭子。她死了,鸭子让儿子卖了,那一小块菜圃也荒芜成了野草堆。

说到底,庄上人对她这辈子就两个字评语:不值

刻薄有因

当我试图将自己仅有的记忆中刁大娘的形象拼凑出来时,发现能讲述的并不多,仅有的也都是老人们说厌了的情节。

‌‌“老刁,你说你这一辈子亏不亏?累死累活图个啥?逢年过节你小儿子都不拎着东西回来看看你。‌‌”过去,每当有老人这样说,刁大娘都会变得异常愤怒,她会说出小儿子和孙子们骗她用的各种不回老家来的原因给旁人听,然后自顾自地说他们都给自己寄钱了,让自己吃好喝好穿好。

臧庄人说话的一个特点,是对努力上进的人说话很客气,按辈份该叫什么叫什么,而对大家普遍看不起的,说话会格外刻薄。听到刁大娘说这话,周围老人甲乙丙丁中的某一个会一句话堵死刁大娘嘴硬的所有后话:‌‌“别吹了!你小儿子在深圳一夜打牌输两三千,月月挣的钱都让他赌了,外面欠了一屁股债,哪有钱给你!‌‌”

这话一出,刁大娘都会撇着嘴,自言自语挎着编筐悻悻离去。她知道老人们说的都是实话,可是她依然会帮着小儿子干活。

臧庄人对她说话刻薄的背后,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为刁大娘不值。如果几十年前她没把大儿媳妇摁在地上狠揍一顿,大儿媳妇不会一直记恨她;如果她能在大儿子出门打工时帮衬着带带自己的大孙女和孙子,大儿子也不会跟她断了母子情分。而大儿子夫妇,是庄上人公认的老实人,老实人吃亏,源自刁大娘的偏袒。

刁大娘早年丧夫,她把自己的半生都给了小儿子,从小儿子二十岁出头到如今六十岁有余。这样不计回报的付出,换来的是大儿子夫妻的寒心。

刁大娘最疼爱的小儿子不争气,臧庄出了名的不正混,而刁大娘同样呵护有加的三个孙子完美继承了小儿子的特点:挣多少花多少,不留余钱,不置产业,吃喝赌抽。

无论别人怎么劝,刁大娘就是溺爱小儿子,从小儿子结婚之日起,就处处帮衬:干农活,拾柴火,打扫做饭,还陆续带大了三个孙子。四十余年,儿子从小刁变成了老刁,孙子们也从咿呀学语进入而立之年。

刁大娘的腰越来越弯,头发越来越白,她老了。唯一不变的,是尽管她的小儿子在庄里已经混得猫烦狗不耐烦,但她依然坚定地站在小儿子一边。

无尽的付出与至死都未出现的转机,让她在庄里人各个版本的故事里除了‌‌“不值‌‌”的评价之外,又多了一个标签——‌‌“糊涂‌‌”。

非典型家庭

臧庄过去不是一个富裕村子,1994年才实现通电就是例子。通电后至今的二十五年内,电灯照亮了臧庄人的屋檐和小院,也照亮了臧庄人封闭的眼界和胆识。穷怕了的臧庄人纷纷外出,有头脑的经商闯荡,头脑转得不快的就全家出门打工。经过二十多年的打拼,臧庄现在仍不能说很富裕,但找到真正穷的人家已然不易。即便如此,在全庄人眼里,刁大娘的小儿子就是真正穷的人——臧庄人说的真正的穷,就是除了一个儿子有三间瓦房可以栖身,其他两个儿子都没房子。

刁大娘也曾骄傲过:小儿子年轻时当兵入伍了!可惜这骄傲只维持了三年时间。与小儿子一共入伍的同乡回来后都说,当兵本是锻炼的好机会,结果刁大娘的小儿子懒惰又没眼力见儿,在炊事班剁了三年萝卜就灰溜溜复原回家,连个优秀士兵都没得到过,更遑论入党和转士官。小儿子的尴尬,让他自己成为了庄上的笑柄,也让以为熬出头的刁大娘的三年自豪戛然而止。

小儿子夫妻都懒,两口子东奔西走打工,年底回来总不剩余钱,可身体发福都很明显,各个都面色红扑扑的。随着小儿子的三个儿子到了婚配年纪,房子的问题就凸显出来。

太和县农村娶妻,最低得有个自建房。刁大娘的大孙子娶媳妇早,盖了三间大瓦房就娶到了,如今大孙子全家外出打工,房门前草比人高。盖房子时借十来户人家的一万多块钱,拖了十七八年至今没有还清。二孙子虽没房,但在外总算谈了个外乡对象结婚生娃,三口之家租房、打工,就是不回安徽老家,反倒落得个逍遥自在。沦为笑柄的是刁大娘的小孙子,刁大娘把庄北头的一块老宅基地留给了小孙子,距离‌‌“村村通‌‌”修的水泥路只有三十余米,是块位置很好的宅基地。然而等到给小孙子盖房时,物价和人工费已经很高,加上一家人信用破产,一座两层小楼前前后后竟盖了七年仍没有完工。砖瓦预制板、沙子水泥、工人工钱全靠赊账,久拖不决。在一家‌‌“盛名‌‌”之下,亲戚、邻居与同乡再没一家人愿意借钱给刁大娘的小儿子,二层小楼烂尾直到现在。

在农村,没房就不要谈婚姻,刁大娘疼爱至极的小孙子到现在还打着光棍,十里八村没有一个愿意给他介绍对象。

信用破产

按照常理,一家上下四男一女五个成年人,南下广深超过十年,多少也有了一些积蓄。然而,刁大娘的小儿子一家偏偏欠了一屁股债,还败坏了自己的信用,弄得二层房烂尾七年,成为远近闻名的负面典型。庄里人原先想不明白,为啥臧庄一家家、一户户都借着外出打工把日子过得越来越好,而这一家子却混得躲在外面,连年都不敢回来过?

这几年,微信普及了,消息通畅了,庄里加了刁大娘三个孙子微信的同龄人都知道了他们家一直穷得掉底子的原因。

庄里同龄伙伴给我看三兄弟的朋友圈,朋友圈里的他们三兄弟真的潇洒:名牌鞋服,酷炫发型,晒的照片和小视频基本都是自己和朋友或家人唱歌蹦迪、吃饭喝酒、旅游观光。三人不愧是亲兄弟,小视频发得特别勤快且内容高度雷同,不是在酒桌上,就是在KTV。

老的少的,一家子这种末日狂欢一样的做派,经过庄里人的免费宣传,彻底成为了庄上各家家长教育子女的反面案例。

臧庄人穷怕了,所以爱算账,算的都是朴素帐:一家五口,不缺胳膊不缺腿,出去打工,一个人一个月存一千,一家子人一年能存六万,攒两年,就有十二万,就可以把老大和老三盖房子欠的外债全部清掉。全家再攒一年钱,买了门窗玻璃、瓷砖木料、水电管线材,就能把老三的房子彻底盖起来。连不识字的老人都会算的这笔帐,这笔全家努力三年就能翻身的帐,在这一家成了老大难。

这就是农村人最鄙视的信用破产。‌‌“信用破产‌‌”这个文绉绉的词臧庄人没几个能说出来,但是他们都明白一个道理,辛苦挣来的钱绝对不会借给这家子人,借出去就是肉包子打狗。

‌‌“我就是把钱换成钢蹦儿往水里扔听个响,都不会借给这几个货。‌‌”说这话的不是外人,是他们本门的长辈,三代之内的血亲。

痛苦尾声

病倒前的几十年里,刁大娘一直很健康,孤身操持着小儿子和孙子的家。前年,小儿子的土坯房(臧庄最后的土坯房)年久失修塌了半面房顶之后,她搬到了孙子的三间瓦房里住,直到被心脑血管疾病击倒。

刁大娘病倒的消息传到三千里外的深圳,打工多年未回的小儿子连夜买票回到了臧庄,带着她去了县医院。挂号、检查、住院、观察,确诊了。医生说刁大娘年龄太大,她这个病只能保守治疗,要花很多钱——具体多少钱不好说,因为‌‌“很多钱‌‌”三个字的字面意思就是用钱续命,一直到死在医院为止。在此期间,老人想见的人赶紧见见,有未了的心愿抓紧去实现。

六十二岁的小儿子甩下一句‌‌“没钱‌‌”,拉着自己老娘回到了自家的老房子。老房子房顶塌了,就买了几平米塑料薄膜和毡布从外面糊住,面对庄里人的指责他振振有词:反正不能死在孙子辈的房里,要不然以后老大回来两口子吵架不愿意住了还得花钱盖新房子。刁大娘病倒的消息远远没有他小儿子回来的消息扩散得速度快,这一点她小儿子心里最有数。趁着追债的人还没登门,小儿子买了些止疼药放在老娘床头,言语表达一番孝心后,再次南下深圳。拿着借条赶来要债的亲戚邻居、老表亲家都扑了个空,看到刁大娘的现状,纷纷留下了一些钱离去。

奶奶说,庄上人都知道这一次刁大娘扛不过去了,不管过去有多少恩怨,老人们都一次赶来看看刁大娘,算是最后的告别。来的人没有一个不骂她小儿子的,但刁大娘不让大家说,别人当她面说小儿子的不是,她会掉眼泪。如此这般,几次之后,庄上老人没有一个人来看她。

其实,刁大娘从医院回来之后就无法再下床,一日三餐都靠邻居帮衬。她吃得极少,喝水也极少,庄上的老人又气又难过地说,这是在硬挺,没几天活头了。

奶奶说,人一上了年纪就睡不踏实,夜里,刁大娘痛苦的呻吟一声声都传到她的耳朵里,听得怕极了。

身上暂时不疼时,刁大娘都在喃喃唤着小儿子和三个孙子的名字。

硬捱了十多天后,临终前两天刁大娘滴水没进,直到硬挺挺死在病床上,她也没等到儿孙回来,屎尿沾了一床,没人知道她具体咽气的时间。

死后三天,刁大娘盼望多年的儿子儿媳和三个孙子终于全部回到家里。

回来之后的一家人找不到刁大娘的坟的位置,最终在同门人的指点下才找到豆子地那处新翻了土的夹边地。一家子在刁大娘‌‌“坟‌‌”前大哭一场,再次赶在要债的人堵门之前,回到广东。

无法总结

刁大娘长长的一生,没有故事,即使有故事别人也不知道,更没人想听她说。除了去县医院治病外,她从未离开过臧庄的土地。她的一生就如同跟土地签了契约一般,她给土地以汗水和劳力,土地给她以填饱肚子的收获。最后,她要以自己的遗体完成契约,人与地的契约就是这样实在而冷酷,四个字:至死方休。

她固执地付出的爱最终都证明打了水漂,最心爱的儿孙活成了全庄人口中的笑话,自己也成了死无所依的土下未名尸。

孰是孰非,不能说清,一个横贯三代人的非典型家庭的故事,让人唏嘘。只有臧庄北头那个烂尾至今的二层小楼,还在充当着长辈教育晚辈的活教材,而作为主角之一的刁大娘,已在半年内被遗忘了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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