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半世纪前的一天

罗湖边境检查站,1972年

将近半世纪之前了。1970年。我人生的分水岭。那一年,我创办了《七十年代》月刊。那一年,我遇到生命中最大的煎熬。

1970年3月21日星期六。我如常回去深圳家。

妻子梁丽仪是我中学同学。毕业后我留在香港工作,她考入广州华南师范学院物理系,毕业后因想与我接近,要求分配到宝安县,先在观澜中学教书,后调到深圳中学。我们1960年结婚。那十多年我们分离两地,我多在每星期六中午下班后坐火车回家,星期天傍晚或星期一大早回香港。1970年时,我们有了两个女儿,一个九岁,一个五岁。家中还雇有一个保母。

那时正值文革中期,红卫兵最激烈的造反时期已过去,香港响应文革的左派暴动也平静下来,1969年中共九大后大陆政局表面似乎和缓了。但受多年文革和香港暴动影响,罗湖过关的人已经很少。星期六常见的,都是几个在香港中资机构工作而家在深圳的人,这一天连这些人都不见出现。

那时深圳人口两万,镇上只有一条大街和一些小巷。我家住的小巷叫鸭仔街。走过大街时见有几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举着一根上面挂着衣服和帽子的竹竿,哼着进行曲,见到我就嚷:“香港客,倒屎塔,倒完一塔又一塔。”

离远见到小女儿和几个同学,我喊“小培”,她回头看看我,却没有迎来,反而箭似的奔跑回家。她不想在同学前显示有一个“香港客”爸爸。

丽仪已经回来。她在等我。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今晚不能在家睡。”“为什么?”“要对我隔离审查。”“为什么?”“因为你。”“我怎么了?”“有文件下来,叫一打三反运动,说香港回来的人有70%是特务。今天刚枪毙了一个,好像是香港的一个小贩,他带回来的东西用香港反动报纸包着。”我无语,想起那些小孩的竹竿和衣帽大概就是被枪毙者的。她接着说:“你明天一早就走吧。”“那你要审查多久?”“我怎么知道。”“那我什么时候回来?我们什么时候见面?”她无语。九岁的大女儿一直在我们身边,看着我们说话。丽仪说:“她要跟着我去学校住。”

门外杂沓人声,一个女声高叫:“梁老师,李主任叫你现在回学校。”丽仪:“我知道了,等我收拾一下。”“快点,我们等着。”他们来押她走。

来不及道别,拿了衣物被铺,牵着大女儿就往门外走。小女儿从保母身边走过来坐在我膝上。

那时,每次回大陆,都要在关口填一张“回乡介绍书”,到目的地后,要在当地公安局盖一个入住户口的印,离去时再盖一个注销印。这次去公安局,办事人员说:“你要回到原籍去注销户口。”我说:“我原籍新会,我不去那里,那里现在也没有我的亲属,而且山长水远。”“现在规定就是要在原籍注销户口。”然后把回乡证扔给我。“至少你要盖一个印证明我来过这里吧。”他盖了印,并在上面注明:须回原籍注销户口。

我回家,几乎整晚无法入睡。既担心妻子和大女儿,也思量自己明天能不能回香港:真要去一趟新会吗?还是明天到边防关口试试可否讲得通?我甚至想到逃跑、被抓捕、禁闭,甚而被枪毙的命运。即使回了香港,如果以后都这样,我还怎么回来呢?好长好长的夜晚啊!

重击

朦朦胧胧地睡着了,小女儿到床边把我叫醒。她抱着我好久,彷佛隐隐觉得会有蛮长时间见不到爸爸了。

大陆的关口叫边防。我因为经常回来,边防人员也多认识了。他们看了我回乡介绍书上回原籍注销户口的签注,也觉奇怪,起先说“要你回原籍呀”,经我平静地力争就叫我等,他去问明原委和请示上级。我忐忑不安地坐着等了三个多小时,什么坏的结果都在脑海盘旋。最后,他出来对我说:“你可以走,不过下次回来要照公安局的规定做。”我如释重负,几乎半跑地回到港境。

下次回来?什么时候?等政策改变的时候?等丽仪审查过了关的时候?还是这几年传出的许多最可怕事情发生在丽仪身上的时候?

漫长的等待。我可以忍受分离,但很难忍受渺无音讯、不知死活而每天猜想她的苦难的煎熬。那时候我负责新办杂志《七十年代》的编务,人手很少,能写能编的其实只有我一人。我每天忙于动脑筋写稿组稿,而心里就像怀着一根刺似地伤痛,夜晚睡觉也常常无故惊醒。

《七十年代》的出资者上海书局是华侨“爱国”资本,但我的实际领导人则是中共出版界的蓝先生。我把遭遇告诉他,想他通过组织关系去沟通,至少让深圳专案组知道我不是英美特务,而是在中共领导的杂志担任总编。但他听到我说丽仪受审查,即不作声。于是,我知道他或者无能为力,或者不想蹚一个嫌疑人的浑水。后来我从许多报道中得知,不少与毛泽东、周恩来或其他高层有过密切关系的中共党人,文革期间蒙冤都求助无门,甚至还由毛及其他掌权者批准去批斗。对人的无情,是出于权力自保的考虑。造成中共近百年残酷斗争历史的原因之一,就是这种人人要撇清关系的冷漠。

在痛苦中,我想到一个办法,就是去中国银行汇钱给丽仪,然后过两个星期去银行取回收条。收条中有丽仪的签名,于是我知道她仍然活着。

三个多月后,我收到丽仪的来信,简单写着:“你好久没有回来了,收信后的星期六回家吧。”我如获至宝反复读着这几行生命中最珍贵的字,这意味她已过关。

周六我回深圳家。丽仪没有说什么话。晚上,她凝重地对我说:“如果下次再去香港,我不会回来了。”好沉重。她因爱国而去大陆升学,因爱党而加入共青团,她有一个1929年就是党员、长期在香港担任秘密工作的爸爸,有一个仍然在海员工会当书记的共产党员哥哥,当教师后好多年寒暑假她都来香港和我相聚,每次回去都与我依依不舍。我父亲和许多朋友都说可以在香港给她找到教师的工作,她一直拒绝,因为祖国培养她,要服从组织分配,她不想做“外流分子”沾上人生“污点”。还有比她更爱国爱党的吗?可是,现在……

我没有问下去。我知道这是那三个多月经历给她带来的人生结论,就是她要让自己的生命回归殖民地的香港。

我们从来无话不谈,但那一段经历她后来都没有多说,可能是不想撩起痛楚。比起许许多多人的文革遭遇,那短短三个多月的折磨也许真的不算什么。但每个人都有足够勇气忍受别人身上的痛苦。不是吗?

我原有的思想认识和价值追求的逆转和觉醒,未必从这件事开始,但它肯定是对我思想的重重一击,就像对趋于停顿的心脏的重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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