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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批斗会

农村文革起初的批斗对象是地富反坏四类分子。最常用的斗争方式是捆绑、吊打、罚跪。早在大跃进、大饥荒时期,一些公社与大队、生产队干部就用这些手段整治社员,农民对这一套熟悉得很。

捆人者抬起脚,从背后照被捆者的腿弯上狠踹一腿,被捆者当即被踹得跪倒在地。捆人者两人用一根麻绳,从他的颈后勒过,再从其手臂下绕过来,在胳膊上迅速缠绕几圈,然后将绳头交叉一系,用膝盖顶着被困者脊背,猛力系紧绳索,被捆者的双臂便被紧捆在背后。绳子绕得低于其肘部,且系得较松,被捆者尚能忍受,若绳子绕得高,再勒得紧,使其双臂几乎并拢在后背,被捆者就会痛得惨叫倒下。他一倒下,捆人者便狠踢他几脚,说他装佯,喝令他起来,或是抓着绳子将其提起。他一提绳子,被捆者又是一声惨叫。被这样捆过的人,松绑后胳膊要痛上好多天,连端饭碗都困难。

批斗时通常要罚跪。跪在地上还好,遇上心肠歹毒的造反派,还要在地上撒些碎碗碴,令其跪在上面。有时,跪者的背后站着两个汉子,用手揪着他的头发,令其把头抬起,或是一只脚站在他的小腿上,用力踩踏,使其如受古代一种名为夹棍的酷刑。

有时是吊着斗。农村房屋,人字形屋架下有一道横梁,此时这道横梁便成为吊打人的设施。被批斗者手腕被捆,绳子从横梁上甩过来,由两个汉子抓着,用力一拉,被批斗者便双脚悬空。有时是用细麻绳扎紧被批斗者的两个大拇指,吊于横梁上,被吊者痛不欲生。还有一种吊法,称之为坐飞机。人们通常认为坐飞机是把被批斗者的两臂用力向后抬起,令其低下头去,呈飞机状。季羡林先生的回忆录中说,为了在挨批斗时适应坐飞机的姿势,且增强耐力,他曾在阳台上练习坐飞机,其姿势就是这样。乡村的坐飞机更形象:用两根绳把被批斗者双手分别捆起,再用一根绳将其双脚捆上。捆手的绳甩过屋架下的横梁,捆脚的绳从另一根屋顶横木上穿过来;行刑者喊着号子,抓捆手绳的两个人向两个方向斜拉,抓捆脚绳的人向下直拉,被批斗的人便两臂展开,双脚后翘,吊在半空,像一架正在飞行的飞机。

罚跪、吊起之外,还有殴打、侮辱,或拳打脚踢,或棍击棒捣,或用鞋底扇耳光,或用绳子抽打,或往脸上吐唾沫浓痰……总之怎么残酷狠毒都不过分,打死人不偿命。有的人别出心裁,将盛着屎尿的小桶挂在被批斗者的脖子上,令其闻臭,光闻臭还不行,又往桶里扔石头,溅得他满脸屎尿。

四类分子批斗过了开始批斗干部。除了捆吊、罚跪、打骂,又增加了挂牌子、戴高帽游街游乡等斗争手段。古代死刑犯被押赴刑场时,背后插着一个牌子,上书罪犯姓名,并打一红叉。这一方法也被学用,不过,是直接将牌子的木柄插在衣领里。有的人脊背被木柄插烂,后脑勺头皮被木牌磨破,睡觉时只能侧着身。有的人用几十斤重的铁板,系上一根细铁丝,挂在被批斗者的脖子上。细铁丝直勒进肉里,痛如刀割。沉重的铁板,坠得直不起腰,不用按头也得“低头认罪”。还有的人令被批斗者扛一根百余斤重的大炉条,稍一晃动就要挨打。

四类分子、社队干部被斗过了,运动正值高潮,于是革命造反派便另找批斗对象,扩大战果。于是一些发过几句牢骚,说过一句错话,干过一件错事,或平时有对头的贫下中农,也遭殃了。

一个时期,生产队几乎天天晚上开大会斗人。会场设在街边,靠墙并排摆着两张八仙桌,算是主席台。桌上放着两盏桅灯。主席台后面坐着运动积极分子或造反派头目。社员呈半月形在主席台前或站或坐。主持人宣布批斗会开始,被批斗的人便被押了上来。

社员芦某,30来岁,平时爱胡扯。有一次在地里干活,他与一个妇女开玩笑说:“我跟你讲讲话,心里都快活。要是能摸你一把,心里就像夏天吃了凉西瓜。”于是被拉到会场批斗,罪状是“一学《毛选》就打瞌睡,见到女人就来精神,大白天耍流氓,调戏侮辱妇女”。又有人说他侮辱贫下中农,因为那妇女是贫农成分。其实生产队干农活时,男女在一起胡扯嬉闹,妇女几人联手把男人的裤子扒掉乃是寻常事。芦某不过是开开玩笑,当然不服,辩解道:“说我一学《毛选》就打瞌睡,这我承认,我听不懂嘛。说我侮辱贫下中农,没有道理,我家也是贫农成分!”批斗者便斥他狡辩,说他是“贫下中农队伍里的败类”。芦某脸上有麻子,批斗者又叫他“撒泡尿照照镜子”,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后来造反派又画了一些漫画,贴在街边墙上。漫画上画一人捧着毛著,做朗读状,芦某则垂着头打呼噜,又画他见了女人口水直淌,搞得芦某没脸见人。

社员陈某子女多,生活困难,一个儿子又有慢性病,为生机所迫,贩卖了几趟鸡鸭,挣了点钱,给儿子治病,于是被拉到会上批斗,罪状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搞投机倒把。陈某申辩说,他卖鸡鸭不容易,天不亮就起身,半夜才能到家,一天要跑几十里地,还要像做贼似的,偷偷摸摸,以防被人没收。批斗者说:“得了便宜还卖乖,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队里谁来搞生产?”陈某说:“我工分也没少挣,不信你们看看我的工分本。”批斗者又说他搞投机倒把玩命,干队里的活磨洋工。革委会成立后,陈某被戴上投机倒把分子的帽子,管制劳动。

农村的造反派成员有的是好吃懒做的二流子(此类人被称之为“高级社员”)。这些人多是干将、打手。有的是想借此出风头,闹个干部当当。有的是运动以前挨过干部的整,运动一来借机报复。有的与他人有矛盾,吃过别人的亏,借机泄私愤。有的是宗族之间互斗多年,早有仇恨,借运动之机以报宿仇。总之,大多是怀着个人目的去整别人。有的人势大,整了别人,没人敢呲呲牙缝;有的人则刚整过别人,转眼之间又被人整。

(选自《黑五类忆旧》第六期,2010-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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