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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从伪满大学生到一名医生的生涯

1984年12月30日,在中国东北的一个阳光依然和煦的病室,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看着心电图上那条曲线的波峰在不断地坠落,最后延伸成一条永远苍白的直线。

这条苍白的直线,扩张成一片空白,30多年来,一直留在我的心中延伸。那是一种怎样的缺憾?让我在漂泊的岁月中永远寻找着那曾是我生命坚实依托的岸,而我面对的,总是无边的苍茫的大海,黑蓝色的波浪,孤独着一叶扁舟。

我不太知晓父亲孩提时代和青少年时代的经历,他生前自己不太说,我只是从母亲那里听到一些。

父亲生于1916年。我的曾祖父是清朝的盐官。据说清朝的官吏大约分九品,一品、二品为红顶;三品、四品为蓝顶,据说我的曾祖父是个清代的蓝顶官员。那时东北有大片肥沃的土地,都是荒地,清代的官员和有钱有势的人们去那里占地,骑着大马,信马由缰,在跑出很远很远的地方立上自己的地标,这片土地就归他所有了,据说这叫“跑马占荒”。

据说我的曾祖父也曾到黑龙江省一个边远的地方“跑马占荒”,并成了当地的大地主。

祖父和祖母很早就去世了,父亲3岁失去母亲,5岁失去父亲。是曾祖母带着父亲和伯父一起生活。

一个老奶奶带着两个幼小的孙儿生活,难免受到周围一些有势力或有膂力的人们的欺负,据说我家的财产都被人家抢走了,但是曾祖母是一个很能干的人,她和人家打官司,打赢了,赢回了两条街,于是又有了财力养育两个孙儿了。

据说父亲在伪满洲时代念的是日本人的寄宿学校,所以他的日语和日本人说得一样。后来半工半读,读了伪满时代的“新京法政大学”。

父亲在大学里文体都很出色,百米跑过冠军;在文艺演出时常扮女角。毕业后成了一名律师。母亲那时是伪满洲“满洲映画株式会社”里的职员。当时公司里有一位日本老人,对母亲很好。他会一种物理疗法,叫“水蒸热电疗”,他告诉妈妈,学会这个技术可以开医院。

妈妈说:那您就教给我先生吧。

于是父亲和这位日本老人学得了这项治疗技术。在国民党统治时代,开了一家电疗院,以此养活一家人的生活。

解放后,实行“公私合营”,父亲的电疗院被“合营”到市里的一家医院,父亲成了这个医院的科主任。

在我出生时,我家里有4个孩子,我是最小的,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那时我们有过一段安详、幸福的日子。

父亲的性格非常柔和,从来不打骂孩子,在我的记忆中也没有和任何人吵过架。他会各种乐器,闲着的时候就会吹吹笛子,拉拉二胡,还喜欢和邻居的棋友下棋。有时还会扎一个鸡毛毽子逗我家养的那只猫,使那只公猫上下跳梁,亢奋以极。

那时我们家住的是一套日式房屋,父亲在前院种了一架葡萄,几棵果树。到了葡萄成熟的时候,母亲会把葡萄分别包好,送给各家邻居。

东北一到冬天非常寒冷,落叶后的葡萄秧也会冻坏的,因此父亲让我们扫来一些落叶,盖在葡萄秧上,然后埋上土让葡萄秧冬眠。

我家那个温馨的小院和父亲一起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中。我梦中的家,似乎永远是那个小院,姜不辣的黄花开满小院,蜜蜂飞过,透明的翅膀掠过一阵彩色的音响;蝴蝶在梨花上轻柔起舞,带走淡清色的花粉;一条青虫悄悄爬过樱桃红熟的果实。一到秋天,挂霜的葡萄在早晨闪烁着朦胧的淡紫色柔光,摘下一粒放在嘴里,甜透肺腑,回味无穷……

有时父亲会坐在竹椅上,吹起笛子,那清脆悠扬的乐音和红蜻蜓一起在蓝天上滑翔出优美的曲线,和煦的太阳似乎微笑着看着这和美的景色。

那时父亲经常出差,每次回来都会给我们带回很多玩具和水果、干果等。父亲出差回来,是我们兄弟姐妹的“盛宴”。每到父亲出差归来的日子,我经常和小姐姐手拉着手跑到胡同口,等待着父亲的归来。

在比较安稳的时代,父亲是安详的,能干的,但是到了动乱的时代,他也是非常惊恐的,他从小就是一个孤儿,因此内心的安全感是非常脆弱的。

1966年,文革风暴来临,从父亲的经历来看,要定一个罪名太容易了。父亲敏感地感到祸事将到,正好那时有一个“三线”的医院需要父亲去修理机器,父亲就以“出差”为名,去那里躲了几个月。

所谓“三线”是从1964年开始,中国政府在中西部地区的13个省、自治区为了备战备荒,强化建设国防、科技、工业等基本设施建设的地区。

但是“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支援“三线”回到市里的医院后,父亲有一天接到造反派们的通知,让他去“陪斗”,也就是说,在斗争会上,他不是挨斗的“主角”,而只是“配角”。

但是父亲孤儿的内心是极其脆弱的,“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曹雪芹、高鹗、程伟元《红楼梦》中语),父亲在极度的恐惧中,想出了一个“过关”的方法,他喝了很多的酒,然后倒在地上。

当时只有小姐姐在家里,我正在后院玩耍,突然听到了小姐姐凄厉地呼唤着我的声音,我跑回家一看,父亲倒在地上。

我们连忙找回在附近幼儿园工作的母亲和住在附近的舅舅。母亲和舅舅经过仔细询问,才知道了父亲要去“陪斗”的事。妈妈和舅舅商量,让舅舅去造反派那里“请假”。

舅舅领着我,来到了造反派那里,我没有记住他们所说的是什么,但是似乎“请假”被允许了。

舅舅回来安慰父亲,父亲似乎安静了许多。

但是过了不一会儿,一队拿着大牌子的造反派突然闯进了我家中,他们到屋内闻到一股酒味儿,更是“义愤填膺”。高呼口号,把父亲从床上揪了下来,给他挂上写着“反动学术权威、大汉奸”等罪名的牌子,不由分说,把他拉走了。未成年的哥哥和大姐搀扶着摇摇晃晃的父亲,在造反派们的推搡下,来到“斗争会”的现场。

他被揪到汽车上,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和振臂高呼的手臂。他望着下面,不知那是深渊还是地狱,然而站在汽车上,挂着这充满了侮辱语言的大牌子,天地间只有耻辱和他同在,他一头栽了下去,尽管在他的眼前是一片黑暗……

从此,他成了一名具有一系列罪名的“黑帮”,每天早晨、晚上都要“请罪”,然后进行“劳动改造”。遭受种种虐待和侮辱。

那时自杀的人很多,每当听说有人自杀,我和小姐姐都会战战兢兢地去打听,去看,生怕自杀的人是我们的父亲。

有一次,一位小朋友一定让我陪他去父亲工作的医院去,我只好陪他。他一路上做了许多奇怪的动作,我十分不解。到了医院,来到一个画廊旁,我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上面画着的是丑化父亲的漫画,他一路上所做的动作,都是漫画上画的丑化我父亲的动作。我的心里,留下了永远的精神内伤,也使我知道了父亲每天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父亲从来没有打过我,但是有一次,他看见我和同一胡同里的小孩对骂,我们历数在大字报上看到的对方父亲的“罪状”,口若悬河,喋喋不休……

回到家里,父亲真的生气了,但是我还嘴硬,父亲第一次拿一双筷子打了我头一下,但是我没有哭,父亲却转过身去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哭。我懊悔极了,我给父亲偷偷地写了一张纸条:“原谅我,爸爸,细想起来,我太幼稚……”当时,我还是一个儿童,但是现实让我没有理由再幼稚。

父亲是软弱的,卡夫卡说:“巴尔扎克的手杖把手上刻着:‘我能摧毁所有障碍’。而我的手杖上刻着:‘所有障碍都能摧毁我。’”(卡夫卡《绝望名人卡夫卡的人生论》(日文版),头木弘树编译)

父亲的内心,就像卡夫卡一样脆弱,几乎一切障碍都能摧毁他。虽然人无论在怎样的困境中都应该珍视自己的生命,但是有很多人认为:在极端的苦痛中,死是一种解脱。一切暴力,一切侮辱,在死的面前其威力都会化为虚无。泰戈尔说:“死亡的仁慈潜伏在生命的核心,给生命带来安息。使它不再愚蠢的坚持生存。”(泰戈尔《游思集》,中文版,汤永宽译)

而内心孱弱的父亲,勇敢地活了过来,因为他知道我们家庭,家里的四个孩子是多么需要他,再深的痛苦都要忍受,再沉重的压迫都必须负担。

他每天带着满身的疲惫、耻辱回到家中,第二天天一亮,又要带着恐惧和悲哀走出家门,尽管那时我还是一个儿童,但是我理解他的心情:

夜色消退
残梦不禁北风吹
一个太真实的世界
清醒得让你流泪(张石诗)

每到傍晚,我迎接父亲回来时,他依旧苦笑着拉着我的手,不论他的手是温暖还是冰凉,都有一种悲哀的爱恋细腻地传达到我的心中,使我坚信,父亲一定会为尚未成年的我们兄弟姐妹坚强地活下去,因为他是如此地爱着我们。

文革结束以后,父亲又恢复了以前的工作,正当他对自己的医学技术精益求精,并不断做出贡献的时候,却猝然离开了我们。这是我内心深处,永远不愿意承认的事实,我总是梦见他,那样年轻,那样慈祥,依旧牵着我幼小的手,走在夕阳中,鸦群盘旋,晚霞正红。

我记得我有一只父亲的欧米茄手表,我是多么珍爱它?它淡黄色的表盘上有父亲的汗渍,银色的表带上有父亲的体温。但是在我去上海调研的时候不慎把它丢失,不知把它丢失到了什么地方?让我心中的温暖又缺损了几分,而那冰冷的空白却在无限延伸……

我记得父亲目送我上大学时的目光,列车开了很远很远,他仍然在向我远去的方向眺望,每当我想起这些都会潸然泪下。我像一只笨鸟,歪歪斜斜,飞得很远,甚至飘洋过海,有时会一头栽下来,摔得很惨,但是我似乎觉得在海的对面,仍然有你——父亲灼热地瞩望的目光,我会踉踉跄跄地站起,再次歪歪斜斜地奋飞,流着思念与感激的泪水。

也许,不只是我,许多的朋友都有支撑着我们人生的永恒的父亲,无论是生是死,他们曾经也永远是我们岸。他们的手臂无论是坚强,还是羸弱,但是支撑我们时总是坚实的,竭尽全力的,在我们还来不及看清他的颤抖和眼泪时,已经长大成人,有时义无返顾,来不及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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