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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的大船哥哥

大船哥哥是乡下伯父的儿子。父亲逃出家乡参加革命,伯父在家打渔,兄弟俩好多年断绝音讯。家乡海湾物产丰富,伯父因勤劳能干,置了一点土地,还买下一挂车。土改一来,伯父被划成富农。

六十年代初大饥荒时期,故乡人顽强地找到了父亲,伯父的儿子们也一个接一个到北京登门。父亲对登门的侄子们很是严厉。

乡下的堂兄们都沉默寡言,饭量极大。大船哥哥却很有灵气,一来就和我哥哥熟识了,操着乡音聊天,讲水浒谈三国。成年的他,喜欢替哥哥做头疼的算术题和作文。我们瞒着,不让父亲知道。大船哥哥很喜欢看家里的书,有时看得出神,忘记回避父亲,看见父亲,总是抱歉地把书放回原处。他写的小字也比上初中的哥哥强,爸爸气愤地训哥哥“还不如乡下的大船”。

有一次大船哥哥临摹了一页小人书,是仙女在瑶池沐浴,画得像极了,只是瑶池的入口忘了留门。我提了出来,他笑着找橡皮修改。我妈妈看了这张画感慨地说:“大船没有念书真是可惜。”可是爸爸却很生气,说大船哥哥画仙女沐浴,不知想的什么,哥哥也陪在旁边跟着挨了训。

乡下的哥哥们返乡前要采购些糖果点心。这事通常由哥哥代办。六十年代物资困难,票上的买完只好买高价的。哥哥由于和大船哥哥要好,完成例行采购任务以后,就提议到中山公园去玩。我们欢天喜地去了,可是一玩就忘记照看东西了,竟把给大船哥哥带的那一大包东西丢了。我们都慌了,找到天黑也没找着,最后只得回家受罚。大船哥哥那年是空手返乡的。

文革期间,父亲被审查了七年。“解放”以后,在报上看见家乡修油港,思乡心切。七七年秋,我随父亲回到了阔别三十多年的故乡。乡亲们仍然视他为出生入死的抗日英雄。伯父那支人还戴着富农帽子。父亲问起大船哥,大家支吾一会儿,终于说刚刚摘了反革命帽子,但还在专制队里。父亲问是什么缘由,大家说是因为写诗。父亲叹口气,气急败坏地说:“他能写出个什么?”又问大船哥哥的亲事,大家说四十岁的大船哥哥和邻村一个带两个孩子的寡妇刚刚定亲。我们没有去专政队看望大船哥哥。

时间一晃到了2000年,父亲早已去世,大船哥哥的儿子却金榜题名到北京来上大学了。大船哥哥四十二岁得到儿子,精心培养儿子,让儿子接续他去圆读书梦。由于家境不好,孩子没有去大城市读书,连县中也去不了,就在渔村的中学上学,竟考了出来。家乡已经成为旅游区,不再经营农业或渔业,六十多岁的大船哥哥是市场清洁工,嫂子赶海找些海物卖给游人。我算了算,一年起码需要八千元供儿子在京读书。对于他们,这是一大笔钱。

阔别四十年后,在北京我又见到了大船哥哥。他已经是个干瘦的小老头,脸是海边人特有的古铜色,布满纵横皱纹,正像名画《父亲》中的老人。强烈的陌生感使我们的谈话开始进行得很困难,后来还是他提起六零年在我家的往事,提起那瑶池的仙女,我妈妈的宽容和我爸爸的严厉,提起在中山公园丢失的东西,我们之间的距离才渐渐拉近。

大船哥哥虽然是“富农”子弟,但生活其实一直相当困苦。少年时背负出身包袱,中断学业,饥荒年月挨饿,为了吃饭在北京寄人篱下,青壮年时政治上又出了问题,接受专政,娶不上媳妇,晚年又要为自己引以为自豪的儿子负担昂贵的学费。但是大船哥哥一点不埋怨命运,话语间流露着知足和感恩。不知为什么,他在谈话中总时不时说“我没有说过共产党不好”,“我没有给老叔(我父亲)抹过黑”,“老叔在文革中不是也受苦了吗,我受的没有什么”。我只感到无以名状的难过。提起一九七七年我和父亲回乡的事,大船哥哥也没有怨恨我们在他受难的时候不去看他,反而眯起眼睛,回想那天他追跑到大路上去看我们乘坐的汽车背影的情景,让我好不辛酸。

后来大船哥哥从家乡来过几个电话,托付我几件事。“妹子你要劝你侄子读研究生,别怕读不起。”“妹子你要劝你侄子申请入党,入党还是好。”“妹子你要费心帮你侄子在北京找个家境好点儿的女孩子。”我理解大船哥哥的想法,但是却做不了什么。今年大船哥哥的儿子最终放弃了考研,将在北京的一家公司受聘工作,没有入党。一个贫困的乡下孩子,白手起家,独自在北京创业,找个家境好点儿的女孩子又谈何容易?

(选自《黑五类忆旧》第四期,2010-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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