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难以散尽的烟云

——回忆半个世纪前的整风反右

一九五七年的五月下旬,北京高校运动会在清华大学举行。我因是北师大校运动队的队员(我曾在学校春和秋季运动会上连续三届取得标枪冠军),所以理所当然地报名参加比赛。每天早晨饭后,学校用卡车送参赛同学到清华,下午六点再把这些同学接回学校。连续数日,回到学校已是暮色苍茫。一次在回寝室的路上,就见东饭厅、北饭厅、西饭厅的外墙上贴满了字体不一、大大小小的大字报。心想,大字报的内容不外是对学校党政领导的意见,与己无关,且身体困乏,再加暮色渐深,也就瞟了几眼匆匆走过去了。

高校运动会结束的次日上午,我正在看东饭厅外墙上贴的关于学生食堂管理员指使厨工将附近村民的偷嘴狗打死煮吃下酒的一张大字报,本班同学肖敦煌猛地在背后给我一捶,说:“陈力,这几天你去哪啦?你落后喽,咱们班写的写,贴的贴……”不要半日,我就得知为了帮助党整风,班里成立了“苦药社”(取“良药苦口利于病”之义),社长是卫之祥,党员谷兴云也是领导成员之一。心想,我是共青团员,在同学中理当起先锋模范带头作用,又自觉毛笔字较好,就主动帮助蔡伯仁等同学放大抄写大字报底稿,自此算是全身心地投入到整风运动中来了。

事隔五十年了,许多细节都从记忆中消失了,现在细想一番,我在整风反右中的主要言行有下列几点:

1、为政教系一位同学写了一篇鸣冤叫屈的大字报。他名字忘记了,家在江苏沛县。大约是五四年的一天,我听到他正用我的乡音和人交谈,待他谈话间歇,我忙抢着问他家居何方?离徐州多远?始知他是政教系的,也是五三年入北师大。从此交往开始,见了总是以乡音畅谈,分外亲切。孰料,五五年夏的由反胡风为开端的肃反运动中,该同学成了重点审查批斗对象,被整得苦不堪言,几次寻死未遂。不久,等暑假后开学,却听说这位同学并不是反革命分子,而被分配到内蒙包头某大学去了。

我的这张为他鸣冤叫屈的大字报不知被谁贴在西饭厅南门楣上面的山墙之上,离地面足有五米,直到暑假后新生入学才被人刷洗掉。

2、送苦药社稿件到光明日报社。人所共知,光明日报不是党报,它上面登载的各民主党派的鸣放文章又较多,于是苦药社领导大概认为我们的鸣放材料正符合光明日报的胃口,选用的可能性更大;而我因觉得临近毕业,为了在离京之前把京城各个景点名胜古迹观看个遍,就在两月前开始每月花两元钱买了公交车月票,不用再花钱坐车,于是就被指派前往西单附近的光明日报社出差。我是很乐意的,帮助党整风嘛!同谁一块去的,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报社收下了我们的材料,但事后未见登出。

3、访问何廷杰教授。何教授并非中文系的,从校刊上始知其姓名和“冤情”。一天晚饭后,有同学相邀访问何廷杰,我又有公交车月票,便欣然前往了。何居住在北师大北校西边不远,一群同学(大概不只中文系的同学,但中文系四年级的居多)坐学校公车前往,受到何教授的接待。何说了什么现在想不起来了,反正是对我们一帮年轻人的勉励鼓舞之词居多,也简介了自己蒙冤的情况。后来反右中何被指为牛鬼蛇神,我们对他的访问当然也成了虾兵蟹将的鬼蜮蠢动了。

4、邮寄《苦药特辑》。苦药社为了扩大影响,将已张贴和未张贴的揭发材料编印成册(油印,大约十多页,是否有《新今古奇观》,记不得了)散发了出去。记得装订成册后,我和郑景星到北校(原辅仁大学校址,五二年院系调整后作为北师大北校)街上邮箱投给了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朱德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十多份,目的是期盼领袖们能对北师大的党风整顿给予指导吧。

5、参加批右。六月上旬吧,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这是为什么?》,风向陡然逆转,记得当时同寝室的胡家瑞同学看了社论手抖着报纸愤怒地说:“这还叫人怎么鸣放?!”接着,《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当批判》发表了,轰轰烈烈的整风运动骤然就变成了轰轰烈烈的反右斗争。起初,我天真地认为章罗联盟、六教授(指六月六日黄药眠等六位教授开会向党提出整风意见,申述自己对党的建议)、校中何廷杰等教授们对党怀有二心,理当揭发批判,而我们青年学子绝大多数是抱着一腔赤诚来帮助党整风的呀,所以就在党的领导(支部动员)下积极地起来批判右派言论了;同时我又天真地认为,正如人民日报所说,把右派分子的嚣张气焰打下去,排除了干扰,党的整风运动就会顺利进行了。

6、成了“右派”。大概是七月底或八月初吧,人民日报又发表了一篇社论《把反右运动深入进行下去》。一天上午的学习批判会上,有位同学起而言曰:“我们班上,除了卫之祥、薛若安、谷兴云、胡家瑞、郑景星、胡同孙之外,难道陈力呀、王开烈呀、萧敦煌呀、黄家榜呀没有问题吗?……”我一听,坏了,这位同学肯定是奉命点名的,莫不我在党支部的眼里也成了右派?在紧张、恐惧、惊疑中听了一两个同学对我的所谓揭发批判。就是那张贴在西饭厅南墙上的为同乡鸣冤叫屈的大字报,成了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唯一铁证。心想,那位同乡55 年夏被批被整,事实证明他是被冤屈的,我只不过重又将事实摆了一遍罢了,何来罪过?怎么成了恶毒攻击党的肃反呢?我想申辩,但转念一想,党报社论中不是说了吗:“右派分子的惯用手法就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党的伟大成绩他们不提,专就个别党员的个别失误进行扩大化,丑化……”咳,还有什么话说!!待到十一月一日,我的政治结论下来了:鉴于陈力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罪行,划为一般右派分子,给予开除共青团团籍,工作考察一年半的处分。一九五七年十一月四日晚上十一时,口衔又苦又涩的香烟(这是平生第一支烟),眼噙欲滴未滴的泪水,怀揣盖着北师大校长陈垣鉴章的工作分配纸条,独自登上了南下合肥的火车。

我这被当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党和人民的“敌人”,前路如何?走着瞧吧!再见了,北京!还能再见吗?谁知道昵!!…

安徽省萧县穆寨村二〇〇七年三月八日

关键词: 
栏目: 

Theme by Danetsoft and Danang Probo Sayekti inspired by Maksi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