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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亲记

辛酉大叔是富农,他有个儿子叫蛤蟆,我们住在同一条胡同里。四类分子除了与大伙一样下地生产,还要扫大街、掏大粪。辛酉大叔是专掏大粪的,天天拉大粪车,村里人称他是开坦克的,蛤蟆哥则被称为坦克司机的儿子。有一个礼拜天,天下着小雨,我们四五个小孩子到离村很远的河边偷青辣椒。四周雾气腾腾,看不到人影,可是我们却瞧见辛酉大叔和蛤蟆哥正在刨一棵大柳树。

两天后,学校操场上举行批判会,一声“把富农分子押上台来”,辛酉大叔被两个民兵架着胳膊展现在小学生们眼前,“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的口号声响彻云霄。

民兵发现河坡上多了一个坑,少了一棵柳树,而辛酉大叔家建房用的一根檩条却是一棵去了皮的湿柳树。民兵排长说:“河边有几棵树,都是什么树,长什么样,我一清二楚,你李辛酉休想抵赖!”辛酉大叔给干部送一条七分钱一盒的青山牌香烟,想以此逃避惩罚的事,也被检举出来,于是又获得另一个罪名——拉拢腐蚀干部。辛酉大叔只有低头认罪。批判会的最后,干部对反革命分子李辛酉进行宣判:“他刨我们一棵树,我们就让他栽一百棵树!”辛酉家房子没盖成,反而把置备的建房木料变卖大半,买了一百棵胳膊粗的柳树,种在村头河边上。

辛酉大叔盖房本来是娶媳妇用的,地主女儿小凤愿意嫁给蛤蟆。由于偷柳树案发,小凤家决定乘人之危,提出要换亲,否则退婚。小凤有个哥哥,小时候玩火枪,有颗铁砂打到脑子里,落下左胳膊不听使唤的残疾。蛤蟆有个妹妹,叫水仙。小凤可以嫁蛤蟆,但前提是蛤蟆的妹妹水仙也要同时嫁给小凤的残疾哥哥。如今蛤蟆家既盖不起房,又背着窃贼的罪名,为了传宗接代,辛酉大叔答应了。

最终媳妇也娶进门来了,可是村里小伙子大约认为在富农家闹洞房可以肆无忌惮,竟把新娘子的裤子给脱了。小凤又羞又恼,挣开手脚,跑回了娘家。想不到娘家不但不为她抱不平,老爹反而把她大骂一顿,赶出家门。小凤气性大,一赌气吃了老鼠药。可恨那时假老鼠药不多,小凤被毒死了。

小凤娘家不依,来一帮人把蛤蟆家的盆盆罐罐都砸了。嫁过去的水仙不答应了,跑回娘家,死也不跟残疾过了,说:“谁再要我回去,我就吃药死给你们看!”话说到这,谁还敢再说和,于是水仙和残疾的婚事也黄了。

我们村子东北有一个废弃的大烟囱,阳面写着“一定要解放台湾”,阴面写着“唐县冶炼一”。很多人不清楚这个“一”是怎么回事,后来黄鼬姑告诉我,那“一”应该是“厂”字掉了一撇。

黄鼬姑本名黄莺,原是电影演员,在电影《战洪图》里演过一个不小的角色,因划为右派,发配回老家。村里给她起了个绰号叫“黄鼬”,我们小孩子都叫她黄鼬姑。黄鼬姑一家三口,儿子叫三毛,女儿叫四丫,都讲标准的普通话,住在我们胡同里一家地主的旧宅里。这家人与其他村民不同,天天刷牙,夏日黄昏,黄鼬姑和四丫还穿裙子。有人对这一家三口的京片子看不惯,说他们是阶级异己分子。四丫姐生性泼辣,反唇相讥:“那全北京城不都成阶级异己分子了?”

村子里只有结了婚的女人才留短发,四丫却打破常规,剪得一头短发,平常也不避讳说“阶级敌人”、“右派”之类的话,仿佛跟她没有丝毫关系。那时我们小孩子常做一种叫做“天下太平”的游戏,四丫姐说天下太平是不对的,“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阶级敌人存在一天就一天不会有太平”。

辛酉大叔家养一窝猪,猪崽儿常常到地主老宅的碾盘底下拱来拱去。四丫说这些到地主家碾盘底下乱拱的蠢猪就是阶级异己分子,一定要把它们赶下历史舞台。四丫姐是要把猪哄走,我响应她的号召,拿起推碾的棍子竟一棍子打在一只小猪的后腿上。天啊!我可没想弄成这样:那小猪翻了两个滚儿,拖着瘫了的两条后腿嗥嗥叫着落荒而逃。小猪是从黄鼬姑家瘸着跑出来的,辛酉家知道了,两家闹起矛盾。也许是报应吧,不久,黄鼬姑的一头一百多斤的大猪莫名其妙地病死了。

那时除了过年,平时哪能吃上新鲜肉啊!虽然猪是病死的,也不能扔掉。黄鼬姑把死猪煮熟了,分给街坊四邻,特别是孩子们解解馋。黄鼬姑说:“吃吧,没事的!我煮了有仨钟头,什么牛鬼蛇神也都煮得魂飞魄散了。”邻里都吃,怪香的。肠胃也都好,谁也没吃出个好歹来。因了这死猪肉,黄鼬家与辛酉家的矛盾也缓解不少。

有些阶级觉悟高的村民却从中发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给人家死猪肉吃,等于是给人民群众注入毒素,是黄鼠狼给鶏拜年没安好心,是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躲藏在阴暗角落里伺机捣乱。于是又是一场批斗会,也少不了高呼“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

散会后,黄鼬一家被赶到村北的大队马棚里吃住,并且要喂马,打扫马圈。黄鼬姑常用花椒大料把喂马的黑豆煮熟了让我们吃。三毛哥不爱说话,但人很勤快,把马圈收拾得很干净。

转眼间三毛和四丫也该考虑婚事了。虽然曾经是北京的城里人,可如今虎落平阳,也只好把条件降低,就近把自己“消化”掉。有人提议黄鼬家和辛酉家换亲。蛤蟆和水仙倒是没意见,不论怎么说他们也算是结过婚的二茬儿了,可是水仙并没有办离婚,那门亲事还在那里不清不楚着哩,黄鼬姑家不敢娶。

有媒人给黄鼬提议与唐县山区一个地主家换亲。一听要到深山老林去扎根,四丫姐说什么也不从。于是媒人们提出三家转亲:四丫到蛤蟆家,水仙到唐县山里地主家,唐县地主家的女儿嫁给三毛。虽然蛤蟆结过婚,毕竟没有入洞房,四丫对蛤蟆还是比较满意的,可是有一条:你蛤蟆必须答应把房子盖起来,然后才能把人娶过去。水仙没得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能逃出前一桩令人不堪回首的婚姻就好。见过面后,媒人问三毛满意不满意,三毛说:“满意,满意,是个蹲着尿尿的就行。”黄鼬姑姑笑骂:“瞧这王八羔子,半点人形没有。”黑五类臭味相投,也同病相连,三家一拍即合,亲事就这么定了。三毛哥艳福不浅,实际上媳妇长得很漂亮,杨柳细腰,皓齿明眸。村里人说,已经有个老黄鼬,又多一个狐妹子,一窝子妖精。

不论怎么说,孩子要成亲了,不能再让人住马棚,生产队决定让黄鼬姑一家又搬回了地主的旧宅里。

那时在我们农村,成分高、儿女多的家庭换亲很常见。要做到换亲的当事人个个都称心是想都甭想的。好在一旦成了家,柴米油盐,要做的事儿,烦心的事儿,多得很,谁还有闲工夫考虑称心不称心。现在大半辈子了,我们胡同里的大哥大姐们过得还不错。

(选自《黑五类忆旧》第一期,2010-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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