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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阳跳楼少女:生死都是一座孤岛

难讨‌‌“公道‌‌”的少女李奕奕像一座被潮汐渐渐吞没的孤岛,在潮水般人群的围观下,从8楼坠落。因为没有成家,按照当地风俗,她的骨灰不能带回乡里,也不能有墓碑和牌位。

6月29日,甘肃庆阳坠亡女孩李奕奕的遗体火化。亲人们送了她最后一程,她的母亲和婶子被人搀扶着,多次哭至瘫坐。参加告别仪式的人群绕着遗体致哀,正前方,摆着李奕奕的遗照,一张学生模样的嘟嘴俏皮自拍照。

她曾经在的2014级高三(二)班,集体送了一个花圈。来参加悼念仪式的同学,还帮忙维持现场秩序,制止若干市民举着手机对准李奕奕的面部拍照。

9天前,正是那些用手机拍摄并直播的人,让这起匪夷所思的跳楼事件在网上发酵。

‌‌“谢谢你,我要去天堂了‌‌”

现场如今看来,依旧令人窒息。9天前这里一片慌乱。

‌‌“绳子、绳子!‌‌”急促的叫喊在窗外连声响着,李奕奕的亲人们更慌了。悬坐在大楼挑檐处的李奕奕,像一座孤岛,身下35米处的地面上,是潮水般的人群和喧闹。

身上绑着绳子的消防员许积伟,正努力想抓住李奕奕。李奕奕的亲人有人用力拽绳子,手掌磨掉了一层皮。有人用刀割绳子,预备的绳子太长了,得截出一根适当长度的,给许积伟绑住李奕奕。李奕奕父亲李军明曾解下皮带传过去,被告知不能用。

庆阳市丽晶商厦八楼这家废弃自助餐厅里的人们不敢走近窗户,他们听说她情绪激动,一有熟人靠近就叫嚷,他们只能远远地保持距离。下午15时许,有路人见到李奕奕在餐厅窗户外的挑檐处出现,她在这里已经坐了约四个小时。

将近19点15分,绳子终于割断,往窗户处传,许积伟的哀嚎却响了起来。‌‌“啊——‌‌”声音痛沉绵长。

李奕奕跳下去了。在不远处房间休息的李军明听到消息昏了过去。他的亲人飞速奔下楼买速效救心丸——他有心脏病。

许积伟的恸哭随后在社交网络上流传,配着李奕奕飞速坠落的画面。‌‌“孤岛‌‌”李奕奕迅速被潮水淹没,年龄定格在19岁,折磨了她近两年的隐痛,则公开浮出水面——女孩在生前留下的‌‌“控诉状‌‌”里称,2016年9月5日晚,她在庆阳六中的教师公寓内,额头、脸部、嘴部被班主任吴永厚‌‌“亲吻‌‌”。这一行为被李奕奕和家人视为未遂的性侵,但当地司法部门认定为‌‌“猥亵‌‌”。

想讨个‌‌“公道‌‌”的李奕奕,最终抑郁症病发。6月20日,她从仅能开启30度角的外窗,爬到了商厦八楼外。而被从这个狭缝似的窗口拽回来后,许积伟还在哭。

他用了三个小时安抚李奕奕,一米一米地靠近。距离李奕奕仅一尺时,李奕奕突然说‌‌“哥,我突然间清醒了,谢谢你,我要去天堂了,天堂一定很美‌‌”,同时身子前倾。许积伟连忙试图用单臂揽住她,却遭遇了激烈的反抗。挣扎间她从挑檐滑落,许积伟用双手抓住她的大臂,同时用腿夹住她腋下。

但她还是挣脱了,他只能看着她从自己手里滑落。丽晶商厦前广场上登高平台车才升举至一半,接不住她。

死讯和她的故事在随后的几天通过社交媒体传遍庆阳城内外。丽晶商厦对面小十字地下商业街的服装店店长和导购们,知道了同事李奕奕最终去世,也知道了她的遭遇,‌‌“都吃了一惊‌‌”。

提到这个6月11日才来上班的试用期同事,开朗、乖巧、懂事、单纯、勤快,他们给出了一系列这样的词。这个店里年纪最小的姑娘,长相清秀,皮肤白皙,鼻梁挺秀,一双眼睛水灵有神。工作起来挺卖力,上手也快,对顾客微笑,人也朴素,不怎么化妆。她那天下午本来该上三点的班,但她没有出现。直到商铺一带响起广播,寻找认识李奕奕的人。他们才从朋友圈里认出了李奕奕,自发上楼想劝说。但她看到他们靠近,身子就往前一挺,作势想跳,他们只能退到一边帮忙拉绳子。

不久,李军明也赶到了,骑电动车来的,被人骂时他才发现自己闯了红灯。看到女儿吃起消防员递来的爆米花,他紧绷的神经稍有放松。怕刺激她,他只能等在不远处,安慰自己,‌‌“女儿不会这么狠心吧,当着自己的面跳下去‌‌”。

他不知道窗外正发生的对话。‌‌“你抓住我,抓住我,我拉你,上来!‌‌”许积伟鼓励李奕奕。李奕奕不肯,求着,‌‌“哥,请你放开我!放开我!让我去死!我活得真的很痛苦!‌‌”话毕,李军明就听到了许积伟的哀嚎。

因为‌‌“内心极为痛苦‌‌”,许积伟用拳一下下击打着丽晶商厦的外墙。李奕奕认识他。他刚出现在她面前,她就说,‌‌“我认识你,去年就是你们救的我,你看我这回选的这个地方怎么样?‌‌”

许积伟记起来了,那是2017年5月24日傍晚。在庆阳六中逸夫教学楼五楼楼顶,离校养病的高三二班学生李奕奕,趁父亲不注意跑回了学校,喊着:‌‌“让吴永厚老师过来,不然就让一个生命变成一滩血!‌‌”李军明则在楼底向她哭喊,‌‌“奕奕你下来,爸爸帮你讨公道‌‌”。

许积伟的努力最终避免了这场悲剧的发生。4天后,李奕奕在北京安定医院被诊断为‌‌“创伤后应激障碍‌‌”,并住院治疗半个多月。几个月后,她在作文里描述了这次自杀——

‌‌“我站在顶楼的栏杆,想纵身一跃便是解脱,可等我的是精神病院的捆绑。跳窗割腕,最后都是一针镇定。‌‌”

‌‌“我还对未来充满美好的向往‌‌”

听着李军明父女当晚的哭喊对话,李奕奕的同班同学刘小西(化名)和其他一些女生也在哭,她们都在教学楼一楼。

几个和李奕奕要好的同学被喊去劝说。刘小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窗外李军明声嘶力竭地喊,她感觉‌‌“非常难过‌‌”。

一个小时后,窗外传来一声惊呼。李奕奕被许积伟救下了。几个同学陆续从教室后门进来,面色凝重,什么也没有说。

当时已近高考,班里对此没有过多讨论。但仍有小范围的同学知道了李奕奕要讨的公道是什么。刘小西听一个女生带着惊惧的口吻提起了吴永厚的名字,而这个姑娘是听隔壁班的同学、教师罗进宇的女儿说的。

罗进宇是高三年级的物理老师。2016年9月5日下午,李奕奕上补习课时突发胃疼,罗进宇安排她到教师公寓D楼109房间休息,睡在有电热毯的床上。晚上20时许,学校停电,半个小时后,吴永厚进入109房间。

也正是这一刻起,黑暗中的李奕奕为了讨一个公道,人生开始慢慢变成一座‌‌“孤岛‌‌”。

在交给检察院的控诉状中,李奕奕写道,吴永厚自称来探病,却在简单的寒暄后,突然伸手摸她的脸,并‌‌“动手动脚‌‌”。‌‌“他疯了般扑过来抱住我不松开,我浑身无力,我很害怕,然后他开始亲我的脸吻我嘴巴咬我耳朵,手一直在我背后乱摸,想撕掉我衣服,我吓懵了。‌‌”

就在此时,门口响起罗进宇的声音。他喊了李奕奕的名字后,便推门进来。吴永厚‌‌“立马弹开‌‌”,坐到离李奕奕远一点的床边。罗进宇随后说,既然停电,电热毯用不了,就让李奕奕回宿舍。

吴永厚一路跟随。回到宿舍后,李奕奕用水漱了几遍口。她一夜未睡,后来写道,‌‌“如果罗老师没有取笔记,我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她觉得‌‌“自己的这一生都要被毁了‌‌”。无边的黑暗、恐惧、羞辱和恶心包围了她。

刘小西和同学们可以理解李奕奕的感受,但‌‌“想不通吴为什么要这样‌‌”。刘小西形容自己非常痛心和震惊,‌‌“听说他和妻子感情很好,而且孩子也很优秀。感觉他不会是这种人。‌‌”吴永厚是全市有名的化学骨干教师,一向以敦厚温和的形象示人。毕业时,有女生想找吴永厚合影留念,刘小西拉住她,告诉了她李奕奕的事。对往日的好老师的恐惧,在女生间一个接一个传染。

吴永厚跟着回宿舍时,李奕奕恐惧得想逃走,那一小段熟悉的路,她走得极为漫长。‌‌“那一刻,一切都没有了。我才这么小,我还期待着考上大学,我还对未来充满美好的向往。‌‌”李奕奕学习成绩中上,喜欢读老师不做要求的泰戈尔、但丁的书。她自幼喜欢演讲和朗诵,常在学校的大型活动里担任主持,梦想能考大学学传媒专业。

一次演讲比赛,李奕奕讲了希拉里的故事,主题是关于男女平等。讲完后,她还向刘小西吐露担忧,怕主题太女权了,和比赛主题不符。在刘小西眼里,李奕奕爱较真,同学给她讲题,她常要问到底,直到能释疑。堂哥则认为李奕奕就是个‌‌“小孩子‌‌”,但看重自己所认为的对错。

‌‌“我没有错,为什么要我委曲求全‌‌”

2016年9月6日,事情发生的第二天。她就开始了自己的‌‌“较真‌‌”之路。

她先向心理老师王娅萍求援,‌‌“解决不了‌‌”。事情被移交给政教处段姓主任,段主任庆幸她没有告诉父亲,并问她想怎么办。李奕奕表达了自己的诉求:‌‌“不想再看见班主任‌‌”。段老师原本答应了,但得知班主任是吴永厚后,态度转变了,说自己办不到,理由是学校很难有替换的班主任,还有‌‌“好多困难‌‌”。

庆阳六中建于2009年,是‌‌“举全市之力‌‌”投入1.5亿元建设的寄宿制高中,全市抽调业务骨干,欲比肩当地最好的高中庆阳一中。吴永厚和校长朱永海一起从当地次于庆阳一中的重点中学陇东中学调来。段主任提出替代性方案,其他几个班随李奕奕挑选,实在不行也可转学。

‌‌“我没有错,为什么要我委曲求全,我不同意。‌‌”李奕奕很坚决,她不明白,‌‌“为什么宁要我转学也换不了一个老师。‌‌”

段主任又提出让吴永厚道歉,李奕奕拒绝,她不想见到他。但吴永厚马上来了,称自己错了,犯了糊涂,前一晚他所做的是‌‌“一时冲动‌‌”,求李奕奕给他一条生路,不要计较。吴永厚还提出,可以在全班面前向李奕奕道歉,或者有机会就补偿李奕奕。

李奕奕觉得‌‌“很屈辱‌‌”,‌‌“痛苦不堪‌‌”。吴永厚来前,段主任说她是‌‌“一个善良的好孩子‌‌”,希望她不要为难他。她动摇了,‌‌“勉强回到了班里‌‌”,继续上吴永厚的课,但他表现得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他那种伪善让我觉得丑恶,罪恶,我受不了了。‌‌”李军明随后接到了李奕奕的电话,她哭着说,‌‌“爸爸,你今天来不来学校接我。‌‌”这一天并非周末,而且学生入校后就不允许使用手机。李军明马上意识到事态不对。他去学校问了王娅萍和吴永厚,他们都不多说。

不仅如此,李奕奕的痛苦和恐惧,后来甚至被王娅萍认为事情本来没有那么严重,‌‌“小题大做‌‌”。

带女儿在庆阳和西安看过病后,李军明才从整夜睡不着的女儿那里得知实情,但‌‌“不懂应该咋办‌‌”。怒火消了后,能商量事情的亲友都劝李军明,孩子已经高三了,看好病赶紧回学校去,‌‌“你女儿一辈子的事啊‌‌”。

李奕奕第二次返校时,吴永厚已经不再担任她的班主任和化学老师,他被调去了高一,学校给学生的解释是他身体不好,不适合带高三。李奕奕在学校里还是碰到了他,并且感觉自己的善良被学校‌‌“利用‌‌”。

‌‌“我不是白痴也不是傻子。‌‌”她质疑学校所做的和它所教的相悖。‌‌“为什么学生出了事学校不是为我主持公道,而是想方设法减小自身的困难?‌‌”‌‌“难道学校教我们的都是假的,都是哄我们这些少不经事的孩子么?‌‌”学校原本被她认为是‌‌“最纯洁最美好的‌‌”‌‌“自以为干净的‌‌”地方,可是她却受到了最尊敬的老师的伤害,‌‌“连我一直以来深信不疑的学校都糊弄我。在这个世界上,我还敢再相信什么‌‌”。

这种心理落差在李奕奕身上的表现,就是状态愈变愈差。她甚至在2017年5月4日前,尝试了三次自杀。李军明也是这时才真正理解了女儿的心思,‌‌“她总觉得学校没有承认她没有错,这是我女儿永远放不下的‌‌”。

‌‌“每一步都太让她心碎,每一步都让她绝望‌‌”

随后将近两年,李军明在学校、教育局、市纪委、纪检组、法院等机构之间奔波,但一次次讨不来他想给女儿的‌‌“公道‌‌”。

他去法院咨询,得到回复,应该是刑事附带民事,刑事优先。他去派出所报案,派出所说应该归刑警队管,刑警队又说这是治安案件。

‌‌“虽然刑事优先,但并不绝对。在当时的阶段,李军明其实可以就猥亵行为的提起侵权诉讼,要求吴永厚支付相关的治疗费用和精神损害赔偿。‌‌”处理过很多性侵案件的律师万淼焱分析说。

李军明又跑去派出所,他们接了警。2017年2月26日,李奕奕在父亲陪同下去报案。2017年5月2日,公安局出具行政拘留吴永厚十天的行政处罚决定书。处罚决定书认定,吴永厚的行为违反了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四十四条,构成猥亵。

2017年5月3日到12日,吴永厚被拘留十天。李奕奕参加了高考听力考试,但她当时已经完全学不进去了,药物让她昏昏沉沉,看会书就困。看到拘留十天的结果后,她觉得‌‌“处理太轻‌‌”。自己上了十几年学,却中断了学习,参加不了高考,但吴永厚只拘留了十天,‌‌“就准备结束了吗?‌‌”

5月24日,她站到了学校教学楼顶端。‌‌“爸爸继续给你伸张,我向区检察院申诉。‌‌”李军明告诉女儿。

西峰区检察院调阅案卷后,认为吴永厚的行为涉嫌犯罪,通知当地公安局立案侦查。2017年11月20日侦查终结,后移送起诉至西峰区检察院。但区检察院于2018年3月1日作出不起诉决定。李军明又赴庆阳市检察院申诉,5月18日,市检察院做出维持不起诉决定。相关文书显示,检方认定吴永厚的行为‌‌“情节显著轻微,不构成犯罪‌‌”,所以不予起诉。

2018年5月底,被李军明藏起来的这份不起诉决定书被李奕奕发现,她接受不了,对父亲说,‌‌“两年了,哪有公理,你还奔波个啥啊。‌‌”李奕奕去世后,舆情一度聚焦于楼下起哄的人群,这让她的一位亲人不解,‌‌“你们为什么不关心只给(吴永厚)十天的拘留,然后回去还继续教书呢?‌‌”

刘小西心疼李奕奕的遭遇,‌‌“这每一步每一步都太让她心碎,每一步都让她绝望。‌‌”知道了事情原委后,她明白了自己的同学如何成为一座‌‌“孤岛‌‌”,而始作俑者吴永厚也被推上风口浪尖,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家门口被喷红漆、儿子信息被人肉。她也说不好吴永厚应当受什么样的处罚。

吴永厚家门口被刷上红漆的墙体已被修复。

李奕奕在学校试图跳楼自杀后,有消息在庆阳的教师群体中流传,吴永厚也在‌‌“闹自杀‌‌”。他曾多次离家出走,有一次被发现在西安的一条高速公路想轻生。

一位知情者透露,李军明找了检察院后,吴永厚曾经向当地法律系统的一位权威人士做过咨询。他出示了行政处罚决定书,困惑自己都‌‌“坐了牢‌‌”(指行政拘留),为什么还有罪,又要担什么罚。他把自己对李奕奕的行为描述为用嘴巴‌‌“测温度‌‌”,并在说完自己因此事所受的影响后,哭了起来。他因为此事一度暴瘦。2017年7月23日,吴永厚被教育局做了行政处分,由技术7级降为8级,调离了教学岗位。

‌‌“一切都结束了‌‌”

即使被抑郁症折磨将近两年,李奕奕也挣扎着不想放弃高考。2016年12月初,她带了一个星期的药返校,但两天后,父亲又接回了她。自从10月第一次自杀后,她就没有完整在学校待过一个星期。

李奕奕要强。当时,跑操时老师会让李奕奕在一旁休息。但有一天晚上,她在操场走了好几圈。‌‌“这是李奕奕想证明自己也能跑操。‌‌”刘小西分析。

2017年5月底到6月中旬,李奕奕在北京安定医院住院19天,经历了数次麻醉无抽搐的电击。她在作文中将这段经历用作了给自己鼓劲的素材,她写道:‌‌“一直以来是我自己放弃了自己,不是不会好,是我不够坚强……要治病得先自强,自己的内心是一切的根本。‌‌”

在人生的最后两年,李奕奕在众人眼里展示着不同的面貌。她去上海看病时,在上海工作的堂哥没觉察出她大的异样。他们一起去外滩玩,李奕奕也挺尽兴,只是比以前话少了,显得心事重重。

吴永厚的妻子进了李奕奕的QQ空间,一度怀疑她的抑郁病情,因为她发布的照片看不出愁态。

她回到从小长大的村里,见了邻人也会乖巧地打招呼。她最后一次回乡,是在端午节,她和弟弟、爷爷带回来一只小兔子,到广场上玩。村里人有时会问她为什么不去上学,李奕奕微笑地不言语,回了家就抱着婶子哭,婶子安慰,‌‌“不上学,咱学门手艺也好‌‌”,李奕奕还是哭。

李奕奕的老家。

1999年,她出生在庆阳市合水县吉岘乡铁李川村。她聪明,比家族里的四个堂哥爱学习,在村里的教学点上完四年级后,父亲带她进城上学。李奕奕的母亲常年在外打工。她13岁时,父母离婚。婶子把李奕奕当女儿养。即使关系亲近,婶子也不敢问2016年的那件事,怕刺激她。2018年,她又吃了一次安眠药,送到医院抢救,婶子在床头抹眼泪,她用虚弱的语调问婶子,‌‌“我这样活得有什么用?‌‌”

那件事一定程度上是个禁忌,李家只有处理事的大人们知道,和李奕奕亲近的堂哥们,直到她死了之后,才知道她的抑郁和她的老师有关。家族里只有李奕奕一个女孩,他们都宠她。李奕奕的母亲则是在2016年10月她去上海看病前后才知道。

跟过往的校园性侵、性骚扰案例类似,李奕奕似乎也并不倾向于向家人打破沉默,也耻于向他人公开。王娅萍后来在接受媒体采访时透露,李奕奕9月6日找到她时即表示,害怕事情会被人知道,在王娅萍承诺会保密到最小范围内才同意交由政教处处理。

告诉父亲时,李奕奕哭了很久才启口。说之前她先让父亲下了保证,‌‌“我跟你说一个事,你别生气,你也别冲动,你也别离开我,你要和我在一起。你如果一个人出去跟我不商量,你一个人出去要闹出啥事来,我手机关掉,我出去,让你永远找不到我。‌‌”

李军明想,女儿是心疼她。他和妻子离婚后,女儿帮着照顾老父亲,也会给他烧饭吃。后来他才知道,早在2016年7月份学校暑假补课时,吴永厚就摸过女儿的脸。当时她就害怕他会再动手动脚。

痛苦只透露给了亲近的朋友。据媒体报道,9月6日的事情发生后,李奕奕曾向亲近的同学透露,事件暗地流传,有个别同学因此‌‌“当面说她‌‌”。

这在李奕奕的控诉状中也有印证,她写道,回到学校后,她变得形单影只,并质问,‌‌“难道不是他(吴永厚)害的我不得不回避朝夕相处的同学老师的质疑?‌‌”

对于女儿反复的情绪变化,李军明应对无措。她去学校后,他不时到学校趴在窗户上悄悄看她一眼。

家人都知道李奕奕对高考有执念。2017年李军明想给她办休学,她就不同意。今年高考时,他们特意留心李奕奕的情绪。她被诊断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症状,包括常表现出攻击性行为、自伤或自杀行为。

李奕奕看起来比以前好多了。她说待在家无聊,在一个蛋糕店断断续续工作了一个月,又应聘了导购员,6月11日开始上班。

6月19日,李奕奕上早班,下午三点就下工。她和同事打招呼,说明天再见。

看起来这天的她似乎没有强烈的自杀征兆。她和母亲在微信上撒娇,讨了一百块钱来花。她和父亲说,还想去上学。父亲劝她不要心急,等病好了再去。李军明本打算等儿子期末考后,再带女儿去北京复查一次。

李奕奕曾和父亲说过,‌‌“我凭啥不上学,我那么多同学,去年比我差的也上了大学了,今年也那么多考上的。‌‌”2016年事发前,她和堂哥说,想考一个好一点的大学,最起码要二本。高三下学期,她还和他们念着,要好好努力把落下的课补回来。

尽管在北京安定医院割过腕,撕裂过床单想自杀,几个月后,她在名为《生如夏花》的作文里,引用了自己喜欢的诗人泰戈尔的诗句,‌‌“我相信自己,生来如同璀璨的夏日之花,不凋不败‌‌”。

2017年下半年,李奕奕曾经短暂转学重读高三,她在那时的作文里,形容自己‌‌“陷入了一个精神泥潭‌‌”,‌‌“生活就像堕入了深渊一发不可收拾‌‌”。‌‌“那些道貌岸然的人磨完了我的勇气、善良、宽容。‌‌”她写道。

只有堂哥那里,依稀察觉到了有些不安的线索。前段时间,李奕奕和他闲聊时说,每个月都有几天特别迷茫和难受,感觉不想活。

这个女孩曾经很喜欢用文字记录她对生活的热爱。刘小西说,李奕奕常写些描述自然风光的文字。她的房间里还挂着一幅她自己画家乡的素描画。她的家乡铁李川村风景秀美,麦田成片,矮山上绿林葱茏。李奕奕从小喜欢‌‌“把自己弄得鞋底沾满泥、指甲缝变绿、头发中夹着青草‌‌”。

她曾在作文中写到,自己满足于这样快乐的童年,相比抱着洋娃娃安静待着的其他女孩,她‌‌“走过她们没到过的山路,摘过这世上最美的野花,曾捧起山泉喝水看它又慢慢流回去,清楚哪个季节哪里有美味的野果‌‌”,也‌‌“知道哪里的花最盛,看见过云雾在半山腰缠绕,在冰面上欣喜地看见枫叶般的花纹,也知道哪儿有老旧的泉眼‌‌”。

但最终李奕奕还是挥别了这一切。在丽晶商厦八楼外,她纠结了三四个小时后,挣脱了消防员的手。之前,她此生发的最后一条朋友圈引用了徐志摩的诗句:轻轻的我走了,就像我轻轻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一切都结束了。

而大楼下围观的人群,一如过往一些跳楼自杀事件中曾出现过的那样,有人等得不耐烦而呼喊,有人在社交媒体上吐槽‌‌“到底跳不跳‌‌”。这些声音随着李奕奕的坠落和许积伟的哀嚎,一起传遍网络,激起舆论喧嚣。当地警方后来拘留了几个‌‌“冷漠看客‌‌”以及传播事发视频的人。

这个267万人口的陇东小城的生死场里,因李奕奕的死,漂浮起对其他生者的担忧。例如在科教苑小区,保安警惕着一天三四波到来的记者,他们怕住在这里的吴永厚因为压力太大而寻短见。

李奕奕的家人则紧盯着李军明。6月20日晚,他在丽晶商厦昏迷了将近三个小时才醒过来,起身马上要去医院太平间找女儿,被按住了。他12岁的儿子,知道姐姐的死讯后,抱着父亲的头一直流泪,没有哭出一声。

6月25日,女儿最在意的高考,已在3天前出了成绩和分数线。这个像潮汐一样定时冲击‌‌“孤岛‌‌”李奕奕的敏感词,从此与她彻底无关了。李军明也一下想通了,‌‌“我女儿已经去了,一个公道讨回来都没用了‌‌”。‌‌“就现在给我一个道歉,给我一个公道有啥用呢?没意义了。‌‌”

因为没有成家,按照当地民间风俗,李奕奕的骨灰不能带回乡里,也不能有墓碑和牌位。这样死去的年轻女娃,骨灰一般挥洒在火葬场周边的河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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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生活周刊庆阳少女坠楼事件:系死的心结

李依依坠亡后,在网络讨伐和各方的调查、处理和论证中,事件被分割成一个一个可供争论、推敲和咀嚼的法律和道德依据。但对那个陇东小城的高中少女来说,2年的时间,是一个心结越勒越紧、直至无法呼吸的漫长煎熬。而原本,一切都不该如此。

在‌‌“围观‌‌”中离开

6月29日,李依依的遗体告别仪式在庆阳殡仪馆举行。庆阳城市小,整个上午,殡仪馆里只有这一场道别。前来为依依送行的包括她的父母双方家人、同学、朋友,以及更多自发前来的市民。

仪式显得有些匆忙和混乱,遗体刚刚从庆阳市人民医院移灵到殡仪馆,人群就紧跟着涌进了送别大厅。整个过程都伴随着拥挤、吵闹和拍摄,也有人试图维持秩序。遗像里的李依依梳着没有刘海的利落高马尾,穿蓝色格子衫,扣子系到了领口第一颗,戴细框黑眼镜,脸庞瘦而白,俏皮地嘟嘴。

靠哭声就能识别出李依依的妈妈和其他家人,但靠哭声找不到李依依的爸爸,他一开始没哭,而是微驼着背在人群里忙来忙去,不断招呼人餐厅里吃饭,有人说不去,太叨扰了,他特意解释,就是简单的饸饹面,钱已经付给殡仪馆了,人多人少都一样。

对他来说,这或许很重要,按照当地风俗,李依依身亡时虽已成年,但未成婚,依然是孩子,不能请客办席举行葬礼的。告别仪式后,李依依的遗体被抬走,进入火化炉,李军明一下子就垮了,眼泪往下淌,是被人搀着离开的。

不到12点,简单的告别仪式结束,殡仪馆再次空寂下来。最后一辆离开殡仪馆的车,车主是一位前来送别的市民苏牧,事发当天,他是李依依坠亡过程的目睹者之一。他就在丽晶百货不远的地方上班,听到消防车经过的声音,他放下工作,出门看看是什么事,结果看到有人在百货大楼边上跳楼。

当天是周三,但苏牧的工作不是很忙,他又关心事情后续,就留在了现场。在这座南北直线距离不超过10公里,东西直线距离不超过2.5公里的小城市,和他一样工作并不紧张的人很多,这里又是城里最繁华的中心地带,他到达的时候,人群已经包围了将整个百货大楼前的停车场和道路。

苏牧记得,当时人群里有人喊跳,也有人喊不要跳,在他的朋友圈和多个微信群里,已经有开始有现场照片和视频流传。照片和视频同样出现在多个一线城市以下地区用户众多的小视频平台上,评论中有讥讽嘲笑的声音。很难知道,当时手上拿着手机的李依依是否刷到了这些以她为主角的照片、视频和评论。

但李依依的爸爸李军明是看到手机上流传的图片,才发现情况的,通过衣服他觉得那个半空中的女孩像自己的女儿。他赶紧给李依依打电话,不接,李军明随即冲下楼骑了个电瓶车冲到现场。

根据警方通报,庆阳市公安局西峰分局接到报警是下午3点45分,参与救援的庆阳市公安消防支队西峰区大队西峰区中队长许积伟则是在4点19分带领队伍达到的。当时,最开始在挑檐上走来走去的李依依已经坐下来,不断往下面抛石子,先到达的公安正在安抚。

在新闻通气会上,许积伟对媒体说,他到了之后,李依依对他说,‌‌“我认识你,去年就是你救的我‌‌”。许积伟想起,2017年他在庆阳六中救过一个女孩,就是李依依。

许积伟是靠近过李依依的人,楼下围观的苏牧看到的是,消防员在接触到李依依后,先后在她的大腿上盖了衣服,给她喂了水,送去了爆米花,还给了她一本书,他当时相信事情很快就会出现转机。李依依的父亲李军明当时就在现场,但被民警劝说留在了大楼室内,听到民警传来的消防员与李依依互动的消息,他以为这次也会和以往一样,化险为夷。

但下午4点40分,还拿着手机的李依依发了一条朋友圈,‌‌“轻轻的我走了,就像我轻轻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一切都结束了。‌‌”

7点多,李依依开始一点点往挑檐外挪动,并对许积伟说‌‌“哥,我突然间清醒了,谢谢你,我要去天堂了,天堂一定很美。‌‌”许积伟当时离李依依很近,试图扑过去抱住她,但李依依激烈挣扎,身子向下滑落,许积伟双手抓住她一只手臂,右腿夹住她腋下,并说‌‌“你抓住我,抓住我,我拉你上来‌‌”。但李依依回答:‌‌“哥,请你放开我,放开我,我活着真的很痛苦‌‌”。

另外一名消防员也在试图上前帮忙,拉住李依依的左臂,但挑檐只有30公分,没有地方借力。随后,在激烈挣扎中,李依依转身坠落,许积伟锤着墙面发出嘶吼痛哭,楼底下则是一片惊讶的‌‌“啊!‌‌”的声音,还有少数的人痛哭,少数的人叫好,李依依的父亲则在大楼里晕倒在地。

庆阳市公安局西峰分局南街派出所的刘博是第一个与挑檐外的依依接触的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他说‌‌“她(李依依)一直在说,我谁都不相信,所有人都是骗子。

两年前的心结

过去的两年里,李依依身边的所有人都知道她生病了,但部分亲戚和同学是在她身亡后才知道两年前的猥亵事件的。在她的父亲看来,那是一个一直未曾解开的结,正是这个结,把李依依越勒越紧。但这个结是如何勒紧这个高中少女的,在学校、教育局、警方、检察院甚至李依依的父亲的表述里,指向都显得模糊。

李依依在控诉状中称,吴永厚第一次对她动手动脚是在2016年7月份的高二暑假补课中,她说吴永厚在办公室摸过她的脸,她害怕并忧虑事情继续发生,但她身边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当时,年度考核多年排在同级前列的吴永厚已经接任了李依依所在班级的班主任,他教化学的另一个班级是同年级唯一的一个尖子班。有吴永厚的学生对媒体说,吴永厚平时课上得好,性格也好,很受学生喜欢。

即使有了暑假的遭遇,2016年9月,因为胃病独自在教师公寓休息,吴永厚去看望李依依时,浑身无力的她依然出于尊敬坐了起来。但紧接着,李依依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突然伸手摸我脸……疯了般扑过来抱住我不松开……开始亲我的脸,吻我嘴巴咬我耳朵,手一直在我背后乱摸,想撕掉我衣服。‌‌“李依依的反应是‌‌”吓懵了……感觉到无边的黑暗、恐惧、羞耻还有恶心。我以为我一生都要被毁了。‌‌“她没有说‌‌”以为自己一生都要被毁了‌‌“这种观念从何而来。

随后另外一名老师罗进宇推门进屋取值周笔记,吴永厚立马弹开坐到了离李依依远一点的床边。罗进宇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称,他当时看到李依依头发凌乱地披散,吴永厚则坐在床边和他对视,本能地想吴永厚是否对李依依有不轨行为,但又旋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为觉得对方都五十岁的人了,孩子也很优秀,这件事随后止于他和妻子的私下讨论。

因为停电,教师公寓的电热毯用不了,李依依回到宿舍,她没有向罗进宇寻求帮助,而是独自回去了。吴永厚一直跟着她,她感觉虽然只有一小段路程,却漫长又恐怖。回到宿舍后,她不停地漱口,感觉怎么也洗不掉羞辱和恐惧。因为内心的痛苦,她第二天一口早餐也没有吃。

她随即去学校的心理辅导室寻求帮助,这并不是一个寻常的举动,李依依的同学陈小西告诉本刊,学校的心理辅导室在学生心中存在感并不强,很少有同学遇到问题了会想到去心理咨询室。

李依依哭着向心理老师讲述了自己的经历。根据李依依的控诉信,心理老师听后,说解决不了,随即报告了学校教务主任段利智。段利智夸李依依幸好没有告诉自己的父亲,并请她谅解学校的难处,建议她转班或转校。李依依无法理解这一建议,因为觉得自己没有错,为什么要委曲求全。

而根据心理老师对媒体的说法,她当时建议李依依告诉家长,但李依依拒绝了。经过李依依同意,她才找到教导主任,建议由男性教导主任段利智和李依依单独聊聊。段利智后来向庆阳六中校长朱永海否认他跟李依依说过‌‌”幸好没告诉父亲‌‌“的话。

随后发生另外一件事情是,吴永厚单独在心理辅导室向李依依道歉了。根据庆阳六中校长在新闻通报会上的说法,当时吴永厚已经向学校领导承认亲过李依依的嘴唇、额头和脸部了,因此学校责令他向李依依和李依依的父亲道歉。但在李依依看来,这种道歉带着胁迫的意味,‌‌”好像如果我继续不上课,就会害得他没有工作,会破坏他家庭,他将没有颜面,我就像是恶人,不得已,我勉强回到了班里。‌‌“

但她实在无法接受在课堂上继续面对吴永厚,当天下午,李依依打电话将父亲李军明叫到了学校。李军明到学校后找到了独自在心理辅导室打哆嗦的李依依,李依依看到他就说,‌‌”爸爸,我想回家。‌‌“然后哭成一团,就什么也问不出来了。他只好到旁边办公室问心理老师,但心理老师让他问李依依。李军明感觉心理老师太年轻,也问不出啥,又跑去问女儿的班主任吴永厚,他记得吴永厚对他说,‌‌”好着了,没啥事。‌‌“他又问,是不是李依依在学校犯纪律问题了,吴永厚答‌‌”你女儿不跟我讲‌‌“。

李军明急得没办法,只好把李依依带回家去。根据他的说法,回到家后的李依依开始白天晚上睡不着觉,‌‌”你看她好像躺着,翻来覆去,一晚上根本不得安宁。‌‌“他要再过一段时间,才能知道9月5号那天发生在学校的事情。

抑郁症

将李依依带回家后,李军明带她去了庆阳市中医院,挨着科室排查,大家都猜是不是高三压力大,看了好几个科室以后,李依依让他别费劲了,实在要挂就挂妇科和心理科。在心理科,李依依把李军明推出了门,不让他进去,出来后就直接拉着李军明走了,还是不让他见大夫,但是买了药。

但李依依还是睡不着,李军明赶紧带她去了西安,还是挨着科室查,那时候他还没想到心理问题,因为感觉跟女儿沟通很顺畅。但查了几样,李依依又不配合了,说看病的钱还不如带着她好好逛逛西安。医院也给出意见,让李军明带孩子回家,好好学习,如果高考结束症状还不缓解,再去看。

从西安回到庆阳后,李依依主动提出要去学校,李军明明显感到她情绪不好,但也不知道怎么办,只好由她去了。结果没几天,学校给李军明打电话说,说李依依晕到在课堂,李军明赶紧去接回来。此后,李依依反反复复在学校和家之间往返,有时候还一个人出去操场跑,几次来回折腾后,李军明是想带她到外地看病。

结果李依依主动让他别折腾了,李军明记得,当时李依依对他说:‌‌”我跟你说一个事,你别生气,别冲动,别离开我。你如果不跟我商量,一个人出去闹出啥事来,我手机关掉,让我永远找不到我。‌‌“随后李依依就开始哭着讲9月5日的事情,只简短说了几句,就哭得说不出来了。

李军明都不记得自己听完跟女儿讲了啥,就记得自己傻在那里,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这之后一段时间,李军明和李依依天天呆在一起,他形容‌‌”是她看着我,不让我出去。‌‌“

李依依第一次自杀是10月7日,李依依在上学前吃了很多安眠药,被李军明发现后,去医院洗了胃。

这次出院后,他立即带着李依依去上海看心理医生。因为怕对方医院不接收,他还到当地中医院开了一个诊断证明,根据他的说法,这就是警方认定的李依依9月6日被诊断为抑郁症的依据。直到这时,李军明对抑郁症还是毫无概念,他就自己上网去查,里面说将来最特殊的情况,就是怕走绝路,他说这也是他最担心的地方。

在上海精神卫生中心就诊以后,李军明和李依依带着药回到了庆阳,吃药后,李依依终于能睡觉了,躺下去20分钟,呼噜噜噜睡到第二天中午。根据医生的意见,李军明最好每个月带着李依依去上海复查,但李军明家里还有老人和小孩,最后商定由李依依在上海打工的母亲每个月去开药寄回庆阳。

能休息以后,李依依开始要求回到学校,李军明同意了,但还是老接到李依依同学的电话,说她晕倒了,或者坐在操场上哭。李依依的室友陈小西说,当时她已经知道李依依有轻度抑郁症,学校还给安排了单独宿舍,由她和另外一名女同学陪着,但高三忙,可能关心得不是很够。

12月6日,李依依再次在学校服药自杀,这以后,李军明就劝李依依不要再去学校了。他说,回家后,还会看书做作业,但做化学题的时候,她把书本撕得粉碎,扔到地上了。

作为焦点的道歉

在控诉状里,李依依说,她至始至终没有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

但庆阳六中校长朱永海说,就在事件发生的第二天,他就紧急开会,撤销了吴永厚高三(2)班班主任,将其调离教学岗位,停职反省。这个决议是在一个星期后落实的,推迟一个星期,一是因为替换班主任需要时间,二是为依依保密。经过李依依同学的证实,高三开学后,吴永厚的确不再担任班主任和上课了,学校给出的理由是吴永厚身体不好,但还在教其它年级,后来才调到非教学岗位去。

没人确切地知道,这个过程中,学校到底是如何与李依依及其家人沟通的,因为在李依依的控诉状里,她从西安回到学校,发现吴永厚依然在上课,感到恶心,愤怒,厌恶,不得已又回了家。

朱永海说,在事件发生后,学校组织过心理老师对李依依进行了心理疏导,比如在东湖公园散步谈心,但李依依则说,王亚萍在聊天中抱怨她‌‌”小题大做了‌‌“。

当李依依再次回到学校时,班主任的确已经换了,新班主任是吴永厚的学生,在李依依看来,这是学校在欺骗她,利用她的善良。偶尔在学校里看到吴永厚,对方还是一副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

李军明一开始不知道猥亵事件时,他不知道拿女儿怎么办。知道后,他觉得自己找出病因了,但还是不知道怎么办,一开始他想报警,结果有熟人告诉他,事情过去这么久了难以取证,李依依的前途要紧,应该赶紧治病回到学校。

但心理大夫跟他讲,李依依需要一个公平、合理的答复,比如学校道个歉,或者让吴永厚得到她认为满意的刑事处罚,对治疗病情很有好处。李军明便开始不住地往学校跑,根据他的说法,他前后跑了学校不下200次,希望处理吴永厚,希望学校领导代表学校给李依依道个歉。

而在庆阳六中的通报中,可以看到,从2016年下半年到2017年初,学校曾给李依依安排过单间宿舍,也找人到医院陪护过,除了事发第二天责令吴永厚道歉,其他处均没有提到向李依依及其父亲道歉。

2017年年初,高三下学期已经开学了,李依依还想上学,但是在李军明看来,她的状态根本没法进入学习,因此,他不准去她庆阳六中了。与此同时,他向庆阳市委派驻市教育局纪检组,书面举报了吴永厚猥亵李依依一事。

庆阳市教育局随即成立了调查组,调查组三名成员均为男性。根据教育局的通报,2月和3月的两次初核工作都因为李军明不愿让李依依做调查笔录,不得不暂停。而在李军明看来,这是教育局在拖延。李军明随即向警方报警,4月21日,李依依的控诉状就是在这一天写下并提交给警方的。

根据控诉状,李依依因为猥亵一事收到的伤害不但没有得到修复,反而在不断扩大:她自责自己的不孝,让父亲变得连感冒都承受不了;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寻死,痛苦不堪。更重要的是,眼睁睁看着同学在冲刺高考,她却无法学习。

孤岛一年

李军明报警后的2017年5月2日,庆阳市公安局西峰分局认定吴永厚的行为构成猥亵,决定并执行行政拘留十日。根据这一决定,庆阳市教育局随后给予吴永厚降低岗位等级(由专技7级降为专技8级)的行政处分,并调离教学岗位。

这是一个双方都不服的处理结果,因不服该行政处罚决定,吴永厚曾向庆阳市公安局申请行政复议,但得到维持原行政处罚决定的结果。朱永海则说,他曾接到过吴永厚妻子的电话,称吴永厚在家里晕倒了。还有媒体报道,吴永厚也曾多次离家出走,有一次被发现在西安的一条高速公路想轻生。

李军明同样不服,2017年7月13日,他向西峰区人民检察院申请立案,2018年3月1日,西峰区人民检察院认为吴水厚有猥亵行为,但情节显著轻微,不构成犯罪,决定对吴永厚不起诉。李军明随后于3月7日向庆阳市人民检察院提出申诉,5月18日,庆阳市人民检察院维持原不起诉决定。

根据庆阳市人民检察院对媒体的通报,西峰区人民检察院曾将案件退回西峰公安分局补充侦查,主要侦查的就是,李依依的抑郁症是否与吴永厚的猥亵行为有直接关联,西峰公安分局在不同心理咨询机构得到有分歧的答案,最终无法认定李依依的抑郁症与吴永厚的猥亵行为有直接因果关系。

但这一切几乎都是在李依依的视线范围外发生的,很难捕捉到,生命的最后一年,她内心的结是如何缠绕纠结的。吴永厚被从学校带走的2017年5月4日,她还去学校参加了一场英语听力考试,李军明发现,刚考完时她还挺自信的,接下来情绪就开始低落。

因为感觉李依依的状态实在不好,李军明带着李依依去住了一段时间院,出院后的5月26日那天,因为一点小事,李军明离开了李依依一个小时。随后他接到电话,称李依依在庆阳六中教学楼顶自杀,并且大喊‌‌”让吴永厚老师过来,不然就让一个生命变成一滩血!‌‌“

那个结越打越死了。这次自杀后,一些同学猜到了李依依遇到的事情。

5月27日,李依依在北京安定医院确诊为创伤后应激障碍,封闭式治疗了一段时间。根据李军明的描述,这段时间里,李依依在医院把胳膊划伤过,跳过窗。最后,医院给李军明打电话,请他理解,用绳子捆李依依不是为了限制她的人身自由,而是因为她的症状。

随后,李依依出院,又去了北京师范大学心理辅导中心做了心理辅导。根据医生的意见,李依依最好每个星期去北京复查,但李军明没有这样的条件,只能多带药回庆阳,再定期去北京复查。

这一年里,差不多每一天的下午她都到姑姑工作的一家宾馆呆一会儿,一般是晚上五六点去,七八点就走了,如果呆到11点,李军明就会去接她。宾馆一名工作人员告诉我,她平时看起来还挺乐观的,也和大家开开玩笑,但大家都知道她生病了,‌‌”连她姑姑跟她说话都要看她脸色的。‌‌“这名工作人员偶尔开玩笑逗她,帮她找个男朋友啊,李依依就会一脸愤怒,‌‌”我见不得这种恶心事‌”,那时候,这个工作人员还不知道她说的什么意思。

在官方的通报中,在2018年6月20日之前,李依依一共自杀了4次,但李军明说,他一共发现了10多次,比如发现依依把他给果树打的农药拿走了,把床单撕碎了结成绳子……每一次他也不说什么,就悄悄处理了,他原本以为,这次也能化险为夷。

(李依依、苏牧和陈小西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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