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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胆寒的事故

五六十年代,电力建设的施工质量是天大的事情,只要出了重大事故,立刻就会有人被拘捕,当事人就是“现行反革命破坏分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警车哇呜哇”,那些年的电力建设工地,不时有工程技术人员被戴上铐子拉走。一拉走就是好几年,等放回来已经没有人形了。

我在包头406工地上受苦的时候,常常彻夜进行主厂房框架的混凝土浇筑。自早至晚,工程技术人员始终守候在现场,他们也土眉混眼地和工人们摸爬滚打在一起。他们最怕出事,一出事就回不了家了,尤其家庭出身不好的人,更是战战兢兢,连个盹也不敢丢。

记得1967年的夏天,锅炉房磨煤机基础一拆模板,就发现了混凝土跑浆,水泥露出了蜂窝麻面。这事要搁在现在无所谓,外表抹上一层灰就看不出来了,可在阶级斗争天天讲的年月里,这可是天大的事情,不但技术人员被拘捕了,当班的班长也被隔离审查。第二天,全工地停工“吊唁”,几千人排着长队,去向这尊基础的遗体告别。人们鱼贯进入主厂房,在这尊基础前鞠躬默哀,还要显示出无比悲痛的面容。随之一些工人便用电动风镐清除这尊基础,在震耳欲聋的噪音中,尘土飞扬、蓬头垢面、汗流浃背。

1958年,包头二电厂一期工程竣工。启动试运时,内蒙古电建公司调试室的工程师们因为一时疏忽,没有同期并车(专业术语,指发电机的频率与电网频率一致时才能联网)。幸亏相位差别不大,只烧毁了一台继电器。最严重的情况,赶上相位相差180度时,比三相金属性短路还严重,可导致发电机剧烈震动并发出轰鸣,引线、出口开关、母线天崩地裂。摧毁发电机和主变压器是小事,发电机组与系统发生功率震荡,甚至会造成整个电网的崩溃。

那天,事发不到半个钟头,调试室的工程师、启动程序编制人曾三民就被公安局就戴上明晃晃的手铐拉走了。临上车时,他头发散乱,面无血色。

经审查,曾三民的启动程序并无错误,事故完全是由执行人操作不当造成的。然而,操作者是个苦大仇深的无产阶级后代,而曾三民的母亲在台湾定居、哥哥在美国供职,公安系统认为,这样的人不整治,整治啥人?

他因此被判了10年有期徒刑,待到减刑提前出狱回到电建公司时,已经是1968年了。那时,他自己独居一间小房,脸色阴沉,见了谁也不说话,无论是去食堂打饭还是去打开水,总是低头走路、默默无语。

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在去锅炉房的小路上,一旦发现对面走来人,他就条件反射般的低下头,立刻离开路面,从路基下的草地走。我也观察到,有些不知情的人因此很不好意思。不理解这位工程师怎么这样客气。

夏天闷热天的晚上,大家都搬凳子坐在院子里乘凉,唯独他一个人坐在边上,从不和人交谈。稍晚时大家都回房间了,只有他一个人仍然坐在院子里,一直木然地望着星空。

我见过他后来找的对象,那个女人很文静、秀气。天天与他出双入对、如影随形,但也和哑巴一样一言不发。放出来那年,曾三民不足四十,但已须发兼白,牙齿东倒西歪,眼球没有光泽,如同遮盖了一层薄翳。

内蒙古电力中心实验所的热处理专家陈文孝,在大学读书时就被打成了“极右分子”,后来毕业发配至内蒙古。那时,因为内蒙古电管局刚刚成立,正好缺乏金属材料及热处理方面的人才,便把他留在了电力中心试验所监督改造、戴罪立功。

福不双至,祸不单行。文革中,包头一电厂四号机汽缸螺栓的热处理工艺是陈文孝编制的,热处理委托包钢进行。在汽轮机试运时,部分汽缸螺栓产生裂纹,幸亏发现及时、紧急停车,否则一旦汽缸螺栓发生断裂,后果不堪设想:轻者高压蒸汽外露,厂房内的运行人全部毙命;重者汽轮机爆炸,主厂房房顶上天,全部工程毁于一旦。

陈文孝被冠以“反革命破坏”罪,立即被包头市公安局拘捕。一审结果为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生。据陈总后来讲,二审时,他中间上厕所,看见蹲坑前面扔着一个丸药盒,他无意中捡起来一看,里面有一张小字条,上面写着:“陈总,包钢的热处理过程有问题。热处理车间电炉里的温度不均衡,未严格按你编制的工艺要求进行,你应该要求他们重做!”

一句话提醒了陈总,他回到庭审现场,立即大声喊冤,要求包钢必须按照他编制的工艺过程重新进行一遍,他要在场监督。若结果仍然如此,死而无憾!

由于他的执着,法庭休庭,法院军管会斟酌再三,终于同意了他的要求。试验重做的那天,陈文孝戴着手铐及脚镣,吃力地来到了现场,整个热处理过程十几个钟头,包括加温、淬火、回火各个工序,他始终在一旁守候。次日又进行了冲击、弯曲、拉伸等试验,质量竟然完全合格,陈文孝被宣布无罪释放。

看官,你知道错讹到底出在了哪里了吗?原来,陈总制定的热处理温度是电热处理炉炉膛中心的温度,但包钢热处理车间的工人是将工件随意扔在热处理炉的底板上,因此温度达不到陈总设计的温度,此举险些让陈总丧命。

那个丸药盒子是谁扔的?里面的纸条是谁写的?至死在陈总心中也是个谜,他只能在心中默默地感激这位朋友的救命之恩了。

打倒四人帮后,陈总被任命为内蒙古电管局的总工程师,后来又升任副局长。2011年,陈总在北京去世,享年72岁,说来不算大,但作为一个一直活得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人来说,也算高寿了。

陈总的儿女,后来都移居欧美了,人们都叹服陈总的精明。陈总为官两袖清风,但他的孩子大多就业于与内蒙古电管局有业务关系的合资厂家,至于人家愿意花高额奖学金把自己的员工送到境外名牌大学深造,谁又能说得出什么呢?

我常常想,在那样高压政治的年代里,许多知识分子天天生活在惊恐中,思想越不集中就越容易出事故,一旦发生事故,就被打成反革命。文革对科学精神的破坏程度,是很难计算出来的,那真是一个如梦魇一样的年代。

2013-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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