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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摧的表姐夫

我这里说的表姐夫,是指大舅大闺女爱花的丈夫。他毕业于航校,从上世纪五十年代起,就在福州军区空军某部服役,做地勤工作,从事战斗机的检修。听他说,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他们只要开饭,老乡就会蜂拥而至,围观他们吃饭。其中小孩子自然不少,他们不忍心,就把食物分给他们一些。但部队的粮食也是有限的,为此他们改变了开饭时间。那时,部队的下水道开口就在军营的墙外,老乡们常来这里捞泔水,因为老乡们发现流出的泔水里面竟然还有肉片及米粒。

七十年代以前,农村还没有普及化肥,郊区农民都要到城里挑大粪浇地,那时农民最喜欢到机场旁边空军驻地挑大粪,还经常因为抢粪而打架。为什么呢?用农民自己的话来说:“空军屙的屎,最肥了!”

1957年,表姐夫给远在内蒙古丰镇的表姐寄回来一块米黄色的塑料布。表姐琢磨再三后,请人给做了件衬衫。年底,表姐夫回家探亲,表姐由不住问他:“你买的甚布啦?咋穿在身上不透气?”表姐夫大笑不已。

表姐夫很有文化,长的慈眉善目,但是家庭成分不好,老爹是个地主分子。听舅舅们说,表姐夫的老家原在晋中。晋中解放的较早,那时还尚未开展土改。一天驻扎在村里的解放军上演话剧《白毛女》,当演到枪毙黄世仁那场戏时,场面上群情激愤,“打倒黄世仁”的口号此起彼伏。姨娘(内蒙古西部对姐夫母亲的称呼)吓得落荒而逃,回到家中,对姨父(内蒙古西部对姐夫父亲的称呼)说:“大事不好,咱们赶紧跑哇,看来共产党来者不善,今天黄世仁的下场就是咱们明天的下场。”姨夫不信邪,说:“往哪跑?咱们深宅大院,骡马成群能白扔了吗?再说,咱们和黄世仁又不一样,他的财产是剥削来的,咱们是个人挣下的。土地都有地契,上面都有朝廷及民国政府的大印,怕毬甚呢?”

然而,姨娘吓得要死,执意要走,谁也劝说不住。姨父执拗不过,只好答应。姨娘接连三个晚上,烙了几十斤面的烙饼;在众人的棉裤里分别缝进了百十块现洋;又派表姐夫的大哥赴邻村花了十块现洋雇了三辆马车,马车按约定时辰停在村外。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家中连大带小17口人蹑手蹑足地逃出村口,连夜直奔太原火车站。据说,为了避免响动,那天马蹄上都包裹了麻布,马脖子上的铃铛也都悉数摘下。

次日晨,他们全家又爬上了逃亡的火车,一直出了口外,到内蒙古的丰镇才下车。后来又花廿几块现洋买了几间土房,才算把家眷安顿下来。

却说次日,日上三杆,村里人也不见这家人的动静。直至午间,村干部推开院门进家探视,只见家门虚掩并未上锁;灶火里的火还没熄灭,锅里的水还有热气;炕上的行李叠得整齐有序;掀开大柜,里面的细软都在。干部们认定他们是走亲戚上事宴去了,没走多远。直到两三天后还不见人影,始知这家人已逃之夭夭。

村里土改过后,城里也开始肃反。居住在口外的姨父、姨娘经过清理、甄别后,被冠以逃亡地主的帽子。好在土改的风头已过,躲过了性命之虞,也免受了皮肉之苦。

但文革一来,姨父、姨娘却在劫难逃,他们被遣返回了原籍。听表姐说,有一次,村里把他公公可给整惨了,那一绳子捆的,老人家到死胳膊都举不起来。

捆绑可能是最有中国特色的刑罚之一。但村里的捆绑招式据说是土改时,工作队从苏联学来的“俄罗斯绑缚法”。此法是先将二三米长的绳索在中间打一个结,预留一个绳扣。然后将绳扣置于受虐者后颈下,再从左右两边分别缠绕双臂至腕部。将双手反剪交合,两端绳索合一,将绳头向上穿过后颈预留的绳扣。此时使劲一拉绳头,反剪的双手就拼命向绳扣靠近,被绑人瞬间哭爹喊妈。此法伤害极大,可立即致人手骨脱臼。大约是在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的时候,这种残忍的“俄罗斯绑缚法”和马克思列宁主义一起传到中国的。一到中国,这种方法便和中国革命的实践结合起来,得到了普遍运用。

每逢此时,受虐者痛苦不堪,少不了会苦苦哀求:“松一点吧!”但是,打手们绝不会松绑,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将绳索再收紧一些,表明斗争的坚定性。一些长期受虐的人,后来无论多么痛苦,都绝不哀求松绑,因为那只能招致更紧的勒索。姨父经过数次的捆绑,后来只要一见绳索就主动将手反背过去,而且无论捆得多紧他都说“松紧合适”,他知道绝不能说捆紧了,更不能说捆松了,只能说“松紧合适!松紧合适!”个中滋味,浸透了血泪。

村里人如此施暴,只是为了二次分浮财。村干部追问姨父现洋埋在哪里?姨父自然说不出。因为时间已过二十多年,村里早已挖地三尺进行过几遍搜索,哪里还有现洋的踪影?

那时表姐在丰镇云母厂工作,也因成分不好屡被工友欺负,及至精神分裂。表姐精神分裂后,大舅通知了福州的姐夫,表姐夫闻讯,昼夜兼程地赶了回来。表姐夫到家时,姨父姨娘也刚刚从农村被放逐回来。说是落实政策,其实是两位老人都已卧病,来日无多,乡间不想为他们料理后事。表姐夫公务繁忙,不能久留,临走时把痴呆的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孩子都带回了福州。刚上初中的大女儿则留在丰镇照料爷爷奶奶。表姐夫出门时,两位老人号啕大哭,知道儿子此去已是永诀。表姐夫再三叮嘱几位血亲好生照顾两位老人,然后挥泪携妻儿离去。

带到福州的一儿一女成长的很好,表姐因改变了环境,疾病也渐渐痊愈。唯一留在丰镇的大女儿,表姐夫一走便失学在家。我后来再次见到表姐的三个孩子时,竟然大吃一惊:大女儿因长期营养不良,身体瘦小孱弱。父母走后又罹患病毒性心肌炎,因无钱医治,一直病魔缠身。二女儿却身材颀长、面容娟秀,儿子更是身材伟岸、器宇轩昂。大女儿和父母感情淡漠、积怨甚深,嫌父母把她扔在丰镇不管,吃尽了苦头。

1971年9月13日,林彪因东窗事发,坠机于蒙古的温都尔汗。紧接着空军大张旗鼓地进行清洗,表姐夫这样的地富子弟自然首当其冲。按说给党国效力几十年了,转业在地方给安排个工作也算善终,但当时整个空军都被视为林彪的死党,再加上出身不好,更犹如阶级异己分子,能让你活下来就算很宽厚了。

表姐夫的待遇恰似后来工人的下岗和买断,稍稍给了点钱就打发了。好在皇恩浩荡,没有把他撵回老家去种地,而是落户在内蒙古丰镇市。表姐夫万万没有想到,他在年近50时做了无业游民,以打零工为生。

1988年,丰镇电厂开工建设。表姐夫托人捎来话,想在工地上做个临时工。后来我辗转找到那里的项目经理,他总算暂且有了个去处。

一日,我去丰镇电厂检查工作,在八米平台上见到了表姐夫。那时他已经60多了,仍然在蓬头垢面地在工地上清理废铁和垃圾、打扫卫生,以换取一点儿微薄的收入。那天我看见他,除了牙齿是白的以外,脏得看不出人形,我为他感到寒心。

表姐的二女儿名字叫航丽,长得非常喜人,不但五官端正,气质也非常优雅,估计与成长环境有关。航丽的老公受教于中央音乐学院现代器乐系,在内蒙古电视文工团吹黑管。山西老家的舅舅妗妗们获悉后都为航丽感到惋惜,都说:“爱花的二闺女那么喜人,咋就嫁了个鼓匠?”我听后曾喷饭满案。

表姐唯一的儿子航军一直命乖运蹇、逆境难排。他随父回到丰镇后,在县砖瓦厂打工。因不慎右脚插进螺旋进料机里,尽管极力抢救,右脚还是被截除。我再次见到航军是在1995年。我去丰镇电厂检查工作,顺便去看望表姐,只见航军单腿在地上蹦来蹦去,并无沮丧的神色。航军告诉我,砖厂下个月派人陪他去上海去做假肢。尽管肢体已不健全,但仍然不能掩隐他的帅气。仔细揣摩,他长得竟有些像电影演员王新刚。我越看他,心里越发由不住地感到隐痛。

我常常想,如果表姐夫当初不参加空军、如果林彪不被选拔为接班人、如果党的政策能宽容些、如果……,他的儿子就不会成为残疾人、不会加入邓朴方的队伍。还有,表姐夫为党国辛劳了半辈子,对他的父亲就不能法外开恩吗?

唉,世事难料令人唏嘘呀!

2013-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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