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老滑头

——崇明农场里芝麻绿豆的小事:你幸福吗?(三)

老滑头到底姓什么叫什么,我现在真的是想不起来了,因为当时好像在各种场合,都没有人叫他的尊姓大名。那么人们为什么叫他“老滑头”呢?一是因为他说话总是滑头滑脑,滑头滑脑在上海话里并不是很贬的意思,有时候也可以指一个人说话很风趣,幽默。二是那年他大约四十岁左右,要比我大了快二十,这个年龄,在我们农场里,真是属于很老了。

他是上海郊区的青浦县人,讲一口糯糯的青浦话,“老滑头”三个字用青浦话发音,叫“老伐头”,很好听的。他的脸被太阳晒得又黑又红,这是因为他干活时从来也不戴草帽的缘故。夏天,我们那里下田时人人都戴草帽,女人戴宽边大草帽,男人戴礼帽式的窄边草帽,但不知道为什么,老滑头就是从来不戴。脸红黑,牙齿就显得白,年轻时一定很帅。

老滑头喜欢跟人开玩笑,然而玩笑又开得不过火,这样的人在农场里是最讨人喜欢的了。你想,干农活多枯躁无味啊!大太阳底下在棉花地里松土锄草,“前腿弓,后腿蹬”,(不知道现在还有几个人能知道这句话的出处?)一垅地二三百公尺长,望也望不到头,一排人大家闷着头,握着锄头一步一步往前挪。干一会儿人人挥汗如雨,就口噪舌干,就心烦意乱,还有春天插秧秋天割稻,哪一样农活不是这样累人?这时候,一伙人中有人停下,开始说起笑话来,不管是荤是素,大家哄堂大笑,那才是及时雨,才真是什么“心灵鸡汤”!老滑头就是一个在这种时候滑头滑脑说笑话的好手,而且他从不说荤笑话,这让我们这批从学校里刚出来的学生,尤其是那些女生们放心,不会陷入尴尬,尽管可以放大了胆和他斗话机,斗话锋。

现在有些人们老说背朝蓝天修地球好像是“粗活”,其实说这话的人大概没怎么好好干过农活,才不是那回事!一件农活干下来,你到底是个“粗人”还是“细人”,立马分得清清楚楚。老滑头干的农活漂亮之极,比如割稻,他留的稻茬短而又短,我们这些人,干活图个快,稻茬留多长又有谁会管!但干过农活的人都知道,稻茬留长留短是凭人的良心,农场里不缺柴火,人们也不会计较这半寸一寸的稻草根,但就跟吃完饭后碗里留不留几颗米粒和吃饱与否没关系一样,这是另一个层面上做人的道理。稻茬留的长短还和你的腰弯下去多深有关,多弯这么一点,人固然累一点,但稻茬就能留得短,心里也安坦。

插秧也是,我们插秧,要用稻草绳绷在田的二头,人在两根草绳中间一步步后退着插,要是没有稻草绳引导,早不知道无轨电车开哪里去了!一横排插六簇秧,我们插秧时像是发扑克牌,左手指头分秧,右手只管横向插下去就是,懒得去管竖行里排列歪不歪,斜不斜,一垅插下来,常常竖行里弯弯曲曲看着就像是蛇爬一样。但老滑头插秧,从来不用稻草绳做规矩,竖的一行行也是排得笔笃齐。

人们喜欢老滑头还因为他真是个好人。农场里干活,无论插秧割稻还是其他农活,一伙人里总有体力强弱,手脚快慢的分别,体强的,手快的,一垅活干到头,就能率先在田埂上息下来,喘口气,舒舒筋,那体弱手慢的,刚刚干到田头,别人早已休息够了,又下田开始干了,你也不能老闲着看人干活啊!年轻人多少还要争点面子,只得咬着牙接着干,这些人常常就捞不到足够的休息时间,他们的那种绝望和心酸,只有眼泪往自己肚子里流。老滑头常常就帮那些体弱的人去接他们的垅,让他们也能早点在田埂上息一会儿。你说,被他这样帮过的人,怎么能不从心底里说他个好!

但他也是个很奇怪的人,他从来也不讲他自己的过去,不讲他的私事。我们只知道他是个复员军人,是党员,但没人知道他参加的是什么部队,去过哪里,是不是打过仗。大家传他曾是志愿军,因为他冬天时有一件军棉袄,上面有粗针脚扎的一寸多宽的竖条,以防止里面的棉花坠落结团,这种棉袄好像常常只是在志愿军的电影里看到过。有人问他,“老滑头,你到底是不是当过志愿军?”他理也不理,当作没有听见。

他虽然是党员,却从来不讲那些党员必须讲的“党话”,排里的政治学习讲阶级斗争这次那次路线斗争什么的,他从来也不开口,闷着头闭目养神,讲生产上的事情了,他才说几句。到了连一级的事情,他就连生产上的事也不说了。照理说,象他这样一个又是党员又是复员军人的人,在农场里混个干部当当是最容易不过的事,但他就是不当,宁愿跟大家一起每天下地干活。

那么,他会不会过去犯过什么错,所以他选择了低调处事呢?实在是不像!经历过文革的人都知道,那是一场被称之为“触及人们灵魂深处”的大革命,到处是“朝阳群众”,“吃瓜群众”,什么事情都藏不住,有事没事贴你一张大字报,大到刘少奇到常熟吃“叫化鸡”,说是好吃,吃了一只还要带走一只,小到我们中学里一个思想极左的女老师,是团委书记,文革初期天天马列毛挂在嘴上,跟着恶狠狠整人,后来一张大字报说她“七月怀胎,一朝分娩”,从此不再嚷嚷,这些大事小事都能被大字报揭出来!那年代哪里有什么个人隐私可言!但我们在农场里真的没有听到过有任何传闻,说老滑头过去犯过什么错,或者有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

那么他有什么“软档”没有?可以被人拿出来“牵头皮”,“说事”的吗?还真的有!

他结了婚,老婆在青浦乡下,他大概和老婆相处得非常不好,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离不了婚,那年代离婚哪里是件容易的事!于是他就采取了躲避的方式,跑到农场里来了。他在农场里这么些年了,有相好的女人吗?有!就是有一个女孩!

怎么来形容那个女孩呢?她也是个青浦人,讲一口青浦话,年龄大约有二十五六岁样子,农场里也算是个大龄剩女了,平平常常的相貌。她不太与别人说话,平时一身衣服鞋袜,总是干干净净,利利落落,从不见她拖泥带水的样子。

那她到底跟老滑头平时是怎么个关系交往,以至于大家说她就是老滑头的“相好”呢?说来也许不相信,她跟老滑头平时在连队里没有任何来往!他俩不是一个排的,干活不在一起。恋爱相好的人食堂里打了饭,常常会在一起吃,算是吃个“对食”,也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俩在一起吃饭。男女两人都住集体宿舍,有没有互相串个门,在对方的床沿上坐坐,说说悄悄话,那是更加没有了!有没有人见过他俩的其他什么绯闻,比如钻在打谷场稻草垜里,藏在茂密的防风林带里搂搂抱抱呢?没有!从来没有!大家相信,老滑头一般不大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那么凭什么说,这个女孩是老滑头的“相好”,是被老滑头“罩”着的人呢?大家唯一知道的理由,就是他俩会在不是场休日的时候,双方请了假(我们那时每两星期休息一天,所以一年可以节下26天休假,在不是农忙的时候,可以请假动用),一起去镇上一趟,也就是这么点事。

现在的年轻人也许会问,镇上有没有酒店旅馆什么的,开个房可能吗?那年代,人们出差住的是招待所,很多人睡一个房间,就这样还要凭单位证明。男女如果要开一间房,那就要单位证明再加结婚证书了。所以开房这事在那年代技术上根本就不可能。他俩上镇,也就是如同上海人约好一起去逛逛南京路淮海路一样的事。你说有事吗?人们要说,二个人没关系荡什么马路?你要说真有什么事吗?还真没什么事,荡荡马路还能做什么“事”?

他俩上个镇,被连队里的人碰巧遇到的机会也不会多,不是场休日谁会去镇上玩?但这样的事却真让我碰上了。我那时候负责连队的贴标语,布置大批判专栏这摊事,总是需要很多红纸白纸,墨汁浆糊粉之类的东西,那年代老毛常常半夜三更发最新指示,新闻联播(当时好像叫各地人民广播电台新闻联播)一播出,下面的人是一定要“闻风而动”,绝对不能“假痴假呆”,“罔顾中央”!。所谓的“动”,也就是把人都叫起来,集合了吆喝几声“伟大”“万岁”的口号,我在这时候就要在屋山头的墙上糊上红纸,然后用大油漆刷子刷上“热烈欢呼”“万众庆祝”什么的大标语。那次,这些文宣用具用完了,于是连队领导叫我自己上镇去买。

崇明岛上的镇,都在岛的西边,那是在公社和当地农民的地盘上,我们农场的地界里,没有什么镇。从我们连队出发,走10里路,有一个小镇,叫“猛将庙”,再往西走10里,有一个大镇,叫“庙镇”,那里才有文具店,我要去的是庙镇,来回要走40多里路,所以给了我一天的公假。

那天我出发已经快上午9点了,因为我想等连队里的人都出工,去了大田后才开路,不想让人看到我可以出公差去逛镇。那时候没有双肩背包,我随身就带一个连队里发的摘棉花时扎在腰间的棉花袋,里面放一束稻草绳。去镇上的路是农村的土路,约2公尺多宽,平时可以走牛车,手扶拖拉机或“小丰收”(一种轮式拖拉机),这在乡间已经算是大路了。走20里地,经过猛将庙,到达庙镇时已经中午11点多了。找到了文具店,买好了一切所需的东西,我把纸张卷好,然后用草绳扎实,弄成像枝“三八大盖”的样子,可以竖背在肩后,浆糊粉墨汁之类零碎的东西,就放在棉花袋里捆在腰间,这样我可以“撸”起袖子,甩开膀子地走,回程毕竟还有20里二个多小时的路。

一切公事办好后,就找了一家饭店去吃午饭,饭店里人好像也不多,坐下后,先找水牌(一块挂着的小黑板,那时候的农村小店里没有菜单本子),看看有什么可吃的。这时候才看见老滑头和他的相好女孩子坐在另一张桌子上,老滑头侧面正对着我,女孩侧面背对着我,他们大概已经快要吃好了,因为老滑头已经停了筷子,在抽烟,只有那女孩还在吃。看到我,老滑头腼腆尴尬地笑笑,然后端起桌上一个碗,向我示意一下,喝了一口,算是和我打个招呼,我也向他拱拱手。我知道,老滑头那碗里一定是崇明有名的老白酒。双方打过招呼后,我就不再往他们那桌张望,耐心等着服务员来。那天我点了4毛钱一盆炒猪肝,半斤米饭,还有1毛钱一碗的老白酒。崇明老白酒其实就是发酵了很久的酒酿汤,卖相很不好看,浑浊的一碗像是米泔水,但酒香扑鼻,味也甜,别有一番风味。那时候的饭店不知道为什么,没几个客人也要等老半天时间才能上菜,就在我等待的时间,老滑头他们就吃完离开了。老滑头走时还过来特意和我再打了个招呼,嘿嘿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是个识做的人,也握了一下他的手,“爷们”大家心中有数,多余的话是不用说的。

我离开饭店踏上回程已经下午1点半多了,心里盘算着,4点钟前应该能赶回连队吧。谁知道才走了半小时左右,就看见老滑头和他的女伴正悠悠地走在我前面的路上。老滑头撑着一把黑色的伞,为那个女孩遮着阳,女孩一手挎着一个江南常见的蓝花布缝的袋子,另一个手臂就挽着老滑头。看到这情景,我顿时下意识踩刹车减速!随之而来的问题是:超不超车?要说我超过去吧,应该也没什么事,因为饭店里大家已经见面打过招呼了,路又宽得很,不用彼此侧身相让,只是超车时再打一个招呼而已。但又一想,人家一年也就这么几次上镇,走几十里路,就是想图个安安静静二人世界不被人打扰,饭店里碰上了,是我无法掌控,但现在超不超我可以选择,何必再去打扰人家一次?

主意打定,就慢慢地走吧,一段路走下来,却是实在不好受,这种感受我想在高速上开过车的朋友都能理解吧!心想这才走了四分之一的路啊,这怎么受得了!于是就想能不能拐进路边的什么小村里,然后绕着这种田间的小路去超过他们。但想想也不一定行,因为江南农村到处都是小河小沟,我路又不熟,碰到这种河沟,又找不到桥的话,就不知道七绕八绕到哪里去了。最后想到,前面再走半小时左右,就是猛将庙镇,那个镇虽然很小,但进出的路肯定不只是一条,我就在那里超!

我这样才定下心来,在离开他俩很远很远距离的地方慢慢地走。直到遥遥地看到那个小镇了,才紧跟了上去,看见他俩进了镇,我开始飞奔,从另一条小路绕着镇边跑,出了镇后,又是一路狂奔,奔出了一二百米,才回头看,看到那把黑伞还没有出现,这才敢放心停下,慢慢走。那天我果然在四点多一点就回到了连队。

几十年了,我从来也没有把这件事讲给任何一个人听。说来也好笑,现在我每次在高速上纠结到底要不要超车时,有时就会想起老滑头的那把黑伞来!老滑头现在应该有九十岁了吧,他大概也看不到我会在这里讲他的老故事,就算他知道了,也不至于来骂我吧!不知道他后来和那个女孩怎么样了,他们最后能不能走到一起呢?

不管怎样,朋友,问你个“隆重”的问题:你要是我,眼前这样“二个苦命人,一对野鸳鸯”,你是会超车还是不超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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