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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药

1946年,上海,顾客和中药铺柜台上忙碌的抓药师傅。

儿时,家里流动人口多,除了姥姥长住,我还有五个舅舅,十几位表哥表姐轮流来叨扰。人多,得病的“机会”也多,我这个男孩子就不时被派去抓药。

记得五十年代中期,三舅的大女儿润莲得了肺痨,从乡下来丰镇看病,有多半年时间住在我们家里。那时,丰镇没有综合性的大医院,只有一个规模很小的卫生院。即便有大医院,西药费一般人也花不起。虽然那时治疗肺病已经有进口的链霉素和雷米封了,但是很贵,一支针剂就要几块现大洋,舅舅是农民,不敢问津。因此润莲姐看病,就在个体小诊所找中医看。老中医生开了方子,就轮到我去药铺抓药了,因此,抓药留下的记忆直到现在还挺清晰。

我记忆里的中药铺,迎面是一溜高高的柜台,柜台上面有几个锃光瓦亮黄铜铸就的药捣子。柜台两边靠墙摆放着太师椅和茶几,柜台和家具都是一色的红木打造,非常考究。

客人一进门,就有伙计客气地打招呼,接方子抓药。我爱看他们抓药:接了方子的伙计,手拿一沓半尺见方的白纸,一张张平铺在柜台上面。接着拿起一个小戥子,看一眼药方,扭身到他后边的药柜前抓药。药柜子由许多小抽屉组成,抽屉前面有白油漆写就的三味药的名字。拉开每一个小抽屉,里边都有三个格子。格子里边分别放置三味中草药,伙计轻轻地抓出所需的药,扭身把药轻轻地倒在刚刚铺好的白方纸里。如果抓三付,他就一次称好,在三块白方纸上各倒上三分之一。

药抓完了,还要由另一位伙计把抓好的药,逐项同药方核对一遍,这才把药包起来。看他们包药也挺有趣的。每一服药,包起一个平平扁扁的长方包。再在台面上铺上两张大一些的纸,靠里的一张是黄色的,比较粗糙,靠外的一张是白色的,上面印着这家药铺的名号。伙计把小包叠垒起来码好,再用大纸一包,这时候的药包已经变成为一座好看的金字塔形了。在用纸绳捆扎药包的时候,伙计还要把一个过滤药渣的小滗子(或曰药淋子)同药包绑在一起。

中药一般都不能直接食用,但有两味,在熬药时,我经常偷偷地抓来吃:一是枸杞、二是红枣。通常入药的枸杞和红枣成色都不是很好,口感不行。另外还有一味甘草,也可以嚼着吃,味道甘甜。现在的各类药茶里,也常见甘草的影子。

拆开任何一包中药,细细碎碎的许多药草,集体缄默,携着我们此生猜不透的谜。机缘巧合、融入一罐,经过水与火的煎熬,倾出来的是褐色液汁。或浓稠或清淡,基本上都巨苦无比。我小时候喝药得先准备好糖,然后端起药碗、眼睛闭上、排除杂念、掩鼻屏气、一饮而尽。完毕赶紧把糖塞进嘴里,脑袋里想的是最好临时把舌头的功能给屏蔽了,更恨不得能直接倒进胃里。

喝中药对于全人类来说都是痛苦的,一服中药必定是生命中的一掬苦涩。小时候,谁家熬药,浓郁的药味,就会随风散入家家户户。好比一人生病,全院吃药。那里边真是百味俱陈,有说不出的感觉。每逢看到有人服药,我总是捏着鼻子跑过,而后在上风头望着那人皱起眉头哭丧着脸往下灌。整整一海碗,觉得人生不胜其苦。

我儿时生过一次红疹,每天背都很痒。怎么都看不好,没办法开始喝中药,喝了一个月的中药还是没有好转。后来姥姥不知道哪里弄来的偏方,抓活的蝌蚪要我喝下去。我真的好害怕,最后还是被大人强灌了下去。不知道是真的管用还是怎么的,红疹竟然渐渐消退了。

儿时的我是多么地胆小、多么地柔弱。姥姥让我喝中药,小小的我死活不喝。姥姥说:喝一口给你一毛钱!但我得到的钱,等病好了,大人又收回去了。

中药讲究配伍,一付中药基本上按照君、臣、佐、使来配制,有时会加一些令人神秘的“药引子”。据说“药引子”能像“导弹”一样带领诸药直达病所。这些中药在中医学里称为“使药”“引经药”,民间俗称“药引子”。在处方遣药中,引经药其药味虽少,用量亦轻,却对提高治疗功效意义重大,颇具画龙点睛之功。

我曾听一位老中医说到一位县长之死,声声悲叹:“可惜矣,使错了药引子!”原来那位县长在床上喘息时,救急的药早备好了,可是药引子必须是最新鲜的童溲。那是一个早晨,薄雾初起,秘书给送来了药引子,老中医急急调药给病人喂下,谁知县长刚咽下大半钵汤药脸色即坏了,一层黏汗从额上渗出。老中医大慌,取了一匙钵中的药一尝,立刻被一股膻骚气呛住,手中的钵子落地跌碎了。他心里明白:刚刚喝下的不是童溲。

还听舅舅说,梁上尘可以使自缢的人起死回生。人上吊的时候,要把绳子绑在房梁上。如果死者的死亡时间未超过一个时辰,可以将梁上尘弄成泥丸,塞进死者鼻子里。这样一来,死者的灵魂还没有走远,就会循着气味回到梁上,然后很快再次附体。但有两个条件:一、死亡时间不超过一个时辰;二、死者的尸体还在事发现场。舅舅说,梁上尘让不少人起死回生,这是我们古人的伟大智慧,这等伟大智慧,西医不具备。

不论多少稀奇古怪的病种,中药皆可用阴阳、正邪一些简单的字眼来圈定。这种概念性又强化了模糊性,使未来存在多种可能,包括人们的期望。一直以来,许多病人在各地辗转一圈后,又选择了守在家里喝中药,做足守望生命的功夫,并有幸在它们的扶持下度过一段困厄。同样,有许多病人的最后时光在中药世界里浮沉。遍尝古方、秘方、偏方,又回归到神农尝百草的原始状态。

一掬中药的深浅,到现在我们也不能完全看清。这便是中药,从属于古老的东方,天生苦涩的基调里混合了神秘、希望和奇迹。

最近中药价格又涨了好多。一副中药居然要好几百元,几种中草药,再加上龟甲、蝎子之类,竟然成了天价,让普通百姓望而怯步。我对中药天然排斥,至今已有三十多年没喝中药了。下一次啥时喝,我也浑然不知。

2011-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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