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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刘晓波谈起

刘晓波还是走了。

苍天硬是不肯开眼,不肯保佑刘晓波。苍天昏瞆,苍天无情,徒呼奈何。

不过,谁又能说这不是苍天的大慈大悲呢,我们凡夫俗子领悟不了罢了。它应是不忍心让中国人的好儿子再蒙受痛苦。若果如此,于刘晓波倒也不失为一个解脱。

但事态不会到此为止。我以为追思这位殉道者的最好方式,应是比较准确地估价逝者生前的言行,从中吸取教训,吸取力量。若因此能对刘晓波的夙愿,当然主要是对中国人的命运有所裨益的话,即便是对刘晓波的信念提出不同见解,想来刘晓波地下有知也会略感宽慰。

有必要再议议“我没有敌人”。

悲天悯人,希望普度众生,从来都是圣徒的情怀,殉道者的悲歌。这样的故事,严肃的文学作品里总是绽放异彩,激励了一代又一代志士仁人。源于它实在是尘世沉沉黑夜的一道闪电,是荒漠中心的一泓清泉。

不幸,向来的闪电总是一纵即逝,一泓清泉并无力浇灌庄庄林带。但凡殉道者得到世人普遍的敬仰之时,往事已如烟。于是,生活又开始复制故事。薪火相传,固然构成了人性善一面的永恒追求,终不免难以抚平太多的人生泪痕。

这也见证了人性善的对立面,敌人力量的强大。

文明有敌人,无须论证。正是依靠与形形色色的敌人作斗争,人类才发展了文明。有了文明,不等于敌人不复存在,最大的敌人仍是人类自身,是人身上的人性恶一面。它贪婪、凶残,乐于把一己快活建立在众人的痛苦之上,且一发而不可收。就此而言,人既优于动物,又劣于动物。从逻辑上讲,人的才智使人成了万物之灵,人的强势又使人的生态比动物更悲哀,更不去说照此下去人类的终极命运可能比动物更悲惨。因为丛林法则下动物间尚存一个一饱百不食的自然律,人性恶一面的贪婪无度与凶残无比却能摧毁一应生态平衡。

人性恶一面的惊人无知常被讳言,不止如此,它还极度狂妄。二者的集中表现,便是专制、独裁、凶残、好战,反文明、反人类。在漫长的几十个世纪里,它们生产的阴霾一直笼罩天空,却被其豢养的文人描绘成丽日蓝天。便是很多正直文人,也哀叹此是时代局限。这论点难以从根本上服人显而易见,因为解释不了地理大发现以来的世界剧变。专制窒息了文明稳步发展,自由催生了文明大步向前,五千年赶不上五百年的真相,就这么简单。

但是,人性恶一面已然积重难返。自由的春风固然吹皱了一池死水,却也搅引了沉渣泛起,突出如十九世纪兴起的马克思社会主义,二十世纪初的法西斯国家主义,二十一世纪的原教旨恐怖主义。它们借助新的技术权能,不但掠夺心理掠夺气质皆表现无遗,而且为祸之烈皆堪称空前。

这样的敌人,良心和良知接受不了。我们予以抵制、反对乃至反抗,自然也就成了敌人的敌人。就如何战胜敌人这方面来说,专制的见解常比自由的见解要深刻,行为更果断,收获也更多。共产党强调对敌斗争要无情,纳粹推崇消灭劣种人要彻底,恐怖分子以妇孺儿童作筹码,都是历史真实。今天的红朝,堪称已知极权之集大成。权贵们充分利用了新的技术权能,驱使十几亿人陷入了空前的癫狂,犹如牛马猪羊被注射了各种激素,举国蹄声得得,无比亢奋,倒也效益惊人,各种肉产品乳制品不分白日黑夜输往世界各地,换取的滚滚美元却由他们垄断再分赃。此种特色社会主义或叫中国模式成了一景,不为虚言。

事态演变到了这一步,就不只是体制的问题了。这样的前提下倡导没有敌人,似不是引领众人攀登和平的高山,更像是误导盲目者追逐海市蜃楼。

不能因为话题沉重就避重就轻。

三百年来,地球文明不但有了显著变化,而且战后以降生活节奏不断加速。它本质上是洲际一体化和全球化已不可逆,人类需要适应新的文明生活的序幕。

但是迄今为止,自由的阳光只能说驱散了一半世界的专制阴霾,另一半世界仍是极权大行其道,政教合一不容质疑,新威权主义自以为是。同时,自由、民主、宪政,也不尽是阳光灿烂,谈不上人性善已全面压倒了人性恶。而此二者若有机结合,势必变异为新的怪胎:一方面,单个的人渺小如蚁,另一方面,整体的贪欲能使银河系的资源搬来地球也不敷使用。全球化成为更大的噩梦。今天的中国,正在进行彩排。此种国家权贵资本主义,并非不能推而广之。

这情况再次表明,文明的有序发展仍旧阻力重重,仍需要一国之内动员各阶层力量,各国之间整合国际力量,向着反文明、反人类的势力作不妥协的斗争。仅靠几个精英团体,作用有,但有限。

事实上,十八九世纪欧美文明的率先变化,新教也好,殉道者的蜡烛成灰泪始干也好,皆是偏师,主力还是各阶层受压迫被侮辱的民众。是他们在抗争思想指引下前赴后继的奋起形成的洪流,才冲决了专制的堤坝。设若议会军向王党军输诚,费城民众不曾抗税,第三等级仍拥戴国王,英、美、法革命从何谈及?尔后的世界剧变从何谈起?

80年代接受新一波西风东渐的文化人,大多有着明显的先天不足,后天失调。被洗脑的后遗症尚未痊愈,饥渴太久又不免对新知识囫囵吞枣,刘晓波也不会例外。实际,共产主义原不过是法西斯主义的先遣军,后者无非对前者作了补充和修正。它们皆是科学兴起时代的产物,并不反理性,但是反人性。它们认识到了科学理性还有器物建设是文明殿堂的梁柱,却蔑视人性善一面才是文明殿堂的坚实地基。作为不同的时代见解,于生活并不致命。作为强权行为,就是祸害。一意孤行,就会罪上加罪。它好比一个有道德洁癖的法官,只是在情感上憎恶女性的多情也就罢了,若用此好恶来判案,一定会制造冤假错案,演变为反人性。共产主义和法西斯主义正是如此。它们看不得不纯的人还只能算错误,生活中刻意排斥不纯的人,就是犯罪。偏偏它们还要使用国家暴力消灭不纯的人,这就成了向人类宣战。既然何谓纯洁的人只能由它们来判定,人又不是木头,永远会有不同见解,那么到头来称得上纯洁的人,就只能是独裁者和一批权贵。这就是中共从理论上与行为上走过的路。这条路上,不如纳粹征服路上的硝烟弥漫,倒下的人却更多。

所以,作为文革浩劫后关注中国命运的知识分子,但凡只要读上一遍《第三帝国的兴亡》,本来不难看见共产政权和纳粹政权的反人类共性。至少通过六·四事件,幻想便应破灭。因为动用野战部队包围北京,而不是使用警察清场,性质大不同。关于党卫军为党的特权横行保驾护航后,权贵们带动各级官僚毫无愧疚地明抢暗劫,更进一步说明了这个政权彻底地把自己推向了与亿万人为敌的路上。因为那些负罪累累者已心知肚明,不可能不被清算,他们也只能横下一条心来一条路走到黑。

这样的无情现实,作为被压迫者的代言人,宣称没有敌人,是不太妥的。就我个人来说,我理解刘晓波的理念,钦敬的是他的行为。进一步说,三十年来民运工作不足之处是明显的,走的是精英路线,而不是大众路线,以致不乏言行,不接地气。可是中国转型,只要少了“草民”“暴民”参与,一应正确理念将不免空转。

没有敌人,只能是追求,是方向,而不能是现实的态度与行为。基督因此追求而伟大,因为他最先提出这样的信念,为世人指出了大方向。自此以后,凡是照此行为者,难以被饥寒交迫又受侮辱者认可,就是必然的。因为经不住检验。欧洲中世纪的教会,可不是按照基督的信念行事的,而是相反。英、美、法革命若照基督信念行事,只会一事无成。明知这样的理念是遥远未来的事儿,作为现实行为仍这样宣告,引发的负作用就不是胸怀博大能抵销的。这样的情况下,如果被世人视为迂腐,形如向公敌投诚,当事人百口莫辩,却怨不得别人。

当然,对于在野人士尤其反对派阵营的头面人物,极少人真正迂腐。之所以宣称我没有敌人,多半是希望感化对方,或者是希望越来越多的人觉悟起来。因为敌人连这样的和平主义者都不放过,只会激发更多人从心底里抛弃专制。也是一片苦心吧。但是,敌人也不是笨伯,他们会把和平主义者的表白当真么?而己方的人反倒会对专制心存幻想,招来得不偿失的结局。权衡利弊,现时的中国还不宜这种游戏。

那么,如何理解甘地和曼德拉的行为?

其实很容易理解,这就是个债务人与债权人的关系。如果双方都比较讲道理,事情就好办点。主要是债量越小越好谈,债量越大越难谈,成了累累血债怎么谈?

今日之中国,民运仍任重,但道已不远。大变也就是短则几年,长则十几年的事儿。说到底,这要感谢共产极权为自己生产了一个又一个掘墓人。中南海比我们更明白这一点,它的优势是手握手术刀,劣势是没法儿自己给自己做器官移植手术,有几点显而易见:

一、没有起码公平机制的末世王朝,只能玩命般拼经济,期望多掉下点面包屑施舍众生,以安定人心。由此坐大的各个利益集团和豪门,便事实上成了各自地盘上的诸侯,从此不是诸侯死,就是朝庭亡。内斗、内耗,无可避免。此为王朝铁律,正是今天现实,换谁做皇上都一样。

二、随着共产神话的彻底破产,党心早散,民德崩盘,生活的凝聚力已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体制内精英作为个体人人精致,作为整体已是一盘散沙。他们暴敛、跑路、纵情声色,怎是品行二字能解读得了。它预示了树倒猢狲散。罗马帝国崩溃前夕的官民生活图景,正在一一再现。服饰固然不同,心态并无二致。

三、阶层固化,阶层撕裂。一面是炫富斗富,一面是仇富仇官,势若冰火,无可弥合,历时已二十年矣。实际,中南海何尝乐意维稳,但是不维稳行吗?谁都知道机器发条不可以只张不弛,中南海却一天都不敢让机器停下来。因为,只要稍不留神,社会就会乱。一乱就会是各种力量皆争相表现。可以肯定地说,经济大萧条之日,便是烽烟四起之时。

相比较以上三位掘墓大哥,民运只能算作掘墓小弟。对此,民运应有自知之明。然而,民运却能起到四两拨千斤的效用。我个人坚信这一点,中国的前景很可怕,如果任由现状继续下去。一切理由都要服从改变现状这个最大的理由。驱除阴霾,不限于一个选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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