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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0难以忘怀的碎片记忆

四十多年前在清华大学发生了百日大武斗。那是一段我一再希望忘掉但却刻骨铭心的日子。

由于年代久远,本人又得过重病,许多情节已经是模模糊糊,记不起来或者记不清楚了。但是,有那么几件事情,本人还算是记得清晰的。

一、铺垫

清华园内两派的武斗始于1968年的4月23日。当时,我和其他同学根本没有参加武斗的任何想法。那天听说,老团向老四开战,进攻的是旧电机馆,我们就去看。

在侧楼的窗口,看到几个老四被里面的人追得没有办法,从三层楼的高度跳窗而逃。其中,有两个人都是先放下绳索,然后人拉着绳索向下跳,但是,绳索却承受不住人体的整个重量,立刻就断了。人都直接掉了下来。摔得很惨,口吐鲜血,被抬走了。

唯一的那个人,叫做陈成安(动农系燃9班,校短跑跨栏队员),与众不同。他站在了窗台上,直接向附近的一个平房的屋顶上跳。跳到屋顶,由于有冲力,站不住,跑了几步,然后直接跳到了地上。站稳后,他拍拍身上的尘土,就溜达着走了。现场的观众,包括老团,都为他鼓掌。

至于为什么有些同学包括我自己会参加武斗,会犯下自己也后悔的错误?除了当时一腔热血,以为是在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以外,最大的可能,就是听信“文攻武卫”的口号。

我周围的同学,参加武斗者,多数是原先的班级和团支部的骨干,两派差不多。不少人是弱不经风,骨瘦如柴。而我自己,不怕大家笑话,基本上属于“书呆子”,“笨得像一只狗熊”。再有一点,我周围的同学有一种说法:老团会和老四真的打?不可能;同学怎么会和自己的同学厮杀?只是,谁都认为自己那一派正确,希望中央表态支持自己。和平时期的武斗,可能像拥有原子弹一样,谁都不敢轻易使用;可是,谁都想拥有。事情的发展导致我们不少人不好意思说从此退出……

二、老团的一次挫折和许恭生之死

在我的记忆里,我所属的队伍属于“二线”,是保卫据点的,很少“出战”。许恭生是冶金系焊8 班的学生,校运动队队员。听说,他还是北京市高校运动会“重剑”冠军,他自然成了我们的教练。

许恭生曾经教我们如何使用自制的长矛。他自己像一个儒将,白面书生,不像后来电影里的霍元甲,而像《叶问》的电影演员甄子丹。我模模糊糊记得,大家学习使用长矛的时候还问:如何刺中对方而不至于过度伤人?答案是刺屁股。大意是说,你打败了对方,趁对方逃跑的时候,刺一下对方屁股……大家不由得大笑起来。

5·30那一天,我们接到任务(可能是打援;更可能是侦察,记不清楚了),由许恭生带领约十几个人出发。但是,许不是走在最前面。

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群老四武斗人员,大约30多人,瞬间便冲到了我们的跟前。走在最前面的L君边打边退,不慎摔倒在地,两个老四举起长矛向他刺去。正好我和另外一个同学赶到,将其击退。L君得以重新站起。老团多人喊:快撤!而这时的老四,显然目标首先集中对付的是许恭生一人。当我转身向后“逃跑”的时候,正好看到在不到5米远的地方,许恭生向后慢慢地倒下,身体与地面成40度的倾斜角度,老四的十多根长矛一起向他刺去的场景,那是一个“铭刻在脑海里”终生难忘的“画面”。显然,许恭生是有意掩护大家撤退,才走到了最后面。我心中一阵颤抖和剧痛,但是知道自己无能为力。

跑了一二百米,遇到了团派的另一支队伍,约50多人。我们求救;他们立即直追,打退了刚才那批老四。我看到,5到6个人,抬着拽着许恭生向回跑,许的头盔掉了,脸色煞白,四肢无力地耷拉着,鲜血一股一股地流着撒在地上……

后来,我听说,许恭生被长矛刺中大腿的动脉,流血过多,当时就没有救了。

李自茂在他回忆5·30的一篇文章中说,许恭生穿的是专用刺杀服。是否有误?我不敢肯定地说,许恭生穿的和其他人一样;主要是,我不记得有什么“专用刺杀服”。当时,其他参加武斗的人员,穿的都是自制的“盔甲”:用航空合金铝板制成,制成贴近人体的形状。内部分成几大件,正面的胸部是一大块;左右上臂,左右手臂各一;左右大腿部各一块;左右小腿部各一块,外面再穿上工作服。这种装备,能够抵御长矛的攻击,刺不穿透,而只是打击出一个小坑。所以,人在正面相互格斗的时候,应该没有大的伤害;但是,一旦跌倒了,再使用长矛去攻击的时候,即使只刺中腿部其他部位,也可能顺着铝合金板滑动;而防护板之间的空隙,就容易成为被攻破的地方。

战斗结束后,L君到校医院看伤。大夫说,被刺中咽喉要害,擦破了一点皮;如果再多一两毫米,兴许就有生命危险了!

当天夜里,团派为许恭生的遗体武装守灵。我和另一位团派人员是夜里12点的那一班。夜阑更深,寂静无声;只有微弱的烛光,映照着许恭生那年轻英俊却惨白僵硬的面庞……我不由得万分悲痛;同时,反反复复的思考着:同学之间,为什么会发生如此激烈的残杀?

三、浴室攻坚战和人群的三次惊呼

我不知道老团偷袭浴室的情况,只是记得,进攻不顺利;有人来求我们去支援。我只记得那个外号叫做“大象”的。在失去许恭生之后,我们这边的老团似乎有点群龙无首,加上“大象”受了伤。攻楼的那一刻,几乎都是自觉自愿上的。我的记忆,是在从相邻的饭厅平房的房顶,架上梯子,向浴室屋顶开始进攻。

我和另一同学先登上梯子,他最先,我第二。浴室虽说只有二层,但是,高度相当三层,有近10米高。我们两人很快登到梯顶,站到了浴室的屋顶边缘上。当时,老四在屋顶只有一个人。我们两人与之用长矛搏斗。下面的人喊:攻上去了!但是,那个铁栏杆挡住了我们的前进。铁栏杆不高,1米多;但是,跨越不过,尤其是在有人阻挡的时候;铁栏杆分成二层,中间的那一层,又使人不能钻过去。……我隐隐约约记得,有的老四跑出来增援;而楼下的老团,以为我们是遇阻无法前进,便一个个奋勇登梯,全然不考虑梯子的承重能力……

我只记得,忽然一声巨响,一阵尘烟,耳边响起群众的惊呼声;自己觉得脚下一沉,天旋地转,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不知道经过多长的时间,我突然清醒过来,才知道梯子断了,大约10个老团都掉下去了;而只有我一个人,双手抱住一根摇摇晃晃的木柱,悬在近10米的高空。人群中又是一声惊呼。(当时观战的人群,大约有二三百人)往下一看,眼中一阵眩晕,甚是惊险;我定了定神,抱住木柱,顺势溜了下来。人群中,又响起一次惊呼。我看了看,自己身上无伤,只是手上(戴着线手套)扎了几根木刺。

又过了七八年。一次很偶然的机会,有人指着一个文质彬彬的青年人问我:“你认识他吗?他也是你的校友。不过,他是和蒯大富对立的,什么四一四派的;据说,他在一次武斗中,打败了团派的七八个人,都从梯子上掉下去了……”。我定眼看了看,那是一位高大英俊的青年,娃娃脸,微微的笑着;言谈之中,掩饰不住才华横溢的气质。我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如果有人问我,你今天对此问题的感想是什么?我想,最直接的想法是,第一,我后怕,再也不会去参加这种武斗和进攻了。我曾经设想,如果,如果梯子早一分钟塌断,而我和另一位同学没有随着梯子同时掉下,那么,继续站在浴室的屋顶边缘,上不能上,下不能下,会是一个什么结局?毫无疑问,那就绝没有我今天的“闲聊”啦!反过来,如果没有那个铁栏杆,或者梯子没有塌断,十几个老团陆续登上屋顶,与一两个或者七八个老四在屋顶决战,那又会是怎样的激烈和惨状?

而第二个想法是,绝不能再与自己的同学战斗。我反而很庆幸有了那个临时焊上的铁栏杆。老四可能以为它是抵抗团派成功的重要因素;而我则想到,正是因为这个栏杆和倒塌的梯子,才避免了5·30更加惨烈的结局。无论老团老四,都是属于当时的“红卫兵”,没有人认为是敌我矛盾。为什么会采用那么激烈的办法来解决不同意见的分歧呢?

四一四著名的理论家周泉缨,在他的新书里,曾经分析过清华大学那100天的武斗,并且从“老团”的角度提了一些事后诸葛亮式的建议。本人从不是理论家,无法从另一个角度做更深的分析;但是,在我看来,四一四派最可圈可点的,不是事先可能知道团派的计划,也不是连夜制作了起了重要作用的铁栏杆;而是在团派采用火攻的情况下作出的二十几个人“放弃抵抗”“投降”的决定。这种以人的生命为重,避免四一四派学生和团派学生在“内战”中作出无谓牺牲的事情,国外比较常见;而在国内,却容易被认为是“背叛”、“懦弱”、“可耻”等等。做出这样的决定,可能需要更高的智慧和更大的勇气。

清华园,我心中挚爱的清华园啊!美丽迷人而又浪漫的水木清华啊,你是多少莘莘学子向往的神圣殿堂?!这里不光有现代化的教学大楼,有着优良的教学传统和著名的教授以及众多成功的人才,有着数不尽的光环;也有在那特殊年代,那疯狂而又荒唐的一幕幕场景。这就是历史!是人们总希望忘记,然而又无法忘却的历史……

我虽然已经熟练使用计算机打字输入文章,但是,写此短文,却常常不得不停下来,抹去眼中的泪水。作为幸存者,我们还可能为生活中的种种不快之事而烦恼和抱怨。但是,许恭生们那些冤屈的灵魂却什么也不会说了。和唐少杰教授不同,他们是以学者的身份,认真研究史料,冷静地思考总结历史;而我,真的感觉不是在打字,而好像使用自己的双手,沾着泪水和血水去写下一个个文字,写下那段历史的点点滴滴……

本文只写了我亲历的一些事情,不是什么反思或者详细分析。我不想再多说什么,最后,引用当年上海红卫兵领导人之一的安文江,在解剖自我的回忆录《一个红卫兵司令的自白》中说一段话作为结尾吧:

“红卫兵不是天兵天将,也不是妖魔鬼怪。我们是思想被强制、天性被压抑、个性被扭曲的宣传教育的产物,是‘阶级斗争’、‘路线斗争’中被兽化的孽种!是个人迷信、宗教膜拜孕育的怪胎!红卫兵运动是对人斗人怖慑到极点而迸发的变态绝叫!是几千年积淀的封建意识的回光返照和集成展览!”所以,我提出“红卫兵理当反省,但该忏悔的是我们积垢厚重的民族。”

他说的对不对?我将会与大家一同深入思考下去……

发表于:2009 年2 月23 日,修改于:2013 年9 月3 日

(原载《历史拒绝遗忘——清华十年文革回忆反思集》,中国文化传播出版社,20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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