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火车上的女人

去北京的火车上,从徐州站上来一个女人,背着黑色的双肩包,拎着手提袋,在我身旁坐下。

坐下后不久,她接了个电话,告诉对方,没洗就算了。听得出,她走得有些匆忙。

过了一会儿,她碰碰我,拿着手机,对我说:“不好意思,我不太会用手机,想问问你,怎么把人移出黑名单。”

我凑近看她的翻盖手机。她调出通讯录上的一个人名,按下确定键,菜单里出现了“添加至黑名单”的选项。我说,这个人没被你加进黑名单,不用移出来。

她又问,那怎么把他添加到黑名单里?我告诉她,确定键上面的左右两个键,一个是确认,一个是取消,按屏幕提示操作就行。她向我道了谢,把手机盖合上,放进了手提袋。

她低头开始打盹,我继续看《旅伴》。这是我很喜欢的一本杂志,每期都有不错的选题,它让我想起以前做杂志的那些日子。

这期《旅伴》的主题故事讲述的是1986年的长江漂流,那场以11人遇难的代价造就的“中国梦”。

睡了没多久,她醒了,接了两个电话。一个电话,她称呼对方为“书记”。另一个电话,她提到了“上访”等字眼。

挂了电话,她犹豫了一下,问我:“是不是我打电话,政府就能定位到我在哪儿?”

我说,公安局应该可以吧。她说,不是公安局,是政府,政府能不能查得到?我说,这倒不太清楚。

我大致猜到了她这次出行的目的,不过我还是问了一句:你去北京干嘛?她和我说了她的遭遇。

她今年51岁,是徐州某村的农民,丈夫十九年前因癌症去世,她独自拉扯两个儿子长大成人。

2014年,当地的一个开发商要拿走她家的九分地,盖一幢十一层的商品房,由此产生纠纷。对方开出条件:等楼盖好后,分给你家三套110平米的房,外加一个车库。她想着,两个儿子已经快要三十,在外打工,还没结婚,正好可以留给他们一人一套房,今后结婚用,就答应了下来。

没想到楼盖好后,开发商反悔了,不给房。开发商和乡政府之间开始扯皮,开发商说卖地的合同是和政府签的,不是和她个人签的;乡政府说是开发商不讲信用,开发商是孬种。

后来,前任书记被抓走,新书记上任后,让她自己去法院告状,说政府愿意为她承担诉讼费。

于是她去法院告状,打赢了官司,土地仍旧归她所有,楼房属于违章建筑。但没人执行这个决定,房子还在那儿,已经住了一户人家进去,没法再拆。法院的诉讼费,乡政府说没钱,也给不了。再后来,政府和法院也来回踢起了皮球。

去年,她自家的房子下雨塌了。她只好回了娘家,在娘家照顾瘫痪在床的老父亲。十八大期间,村民带着她一起去北京上访。那是她第一次上访,花两百元找人写了状纸,还没进信访局的大门,就被人带走了。

之后,她两次和其他村民一起去北京上访,下了火车,刚出站,就被人强行架了回去。她说,那些人长得像黑社会,威胁她,如果不回去,就把她抓去关起来。

她说,自打她去北京上访后,乡政府的人三天两头去她家,或者把她叫过去,说是关心她,其实净说些没用的话,“就是怕我去北京告状”。

她开始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她说,自己的精神已经快崩溃了。

这次,她决定一个人偷偷溜出来,上京告状。“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她说。

临走前,她把瘫痪在床的老父亲托付给别人照顾。刚才在火车上,书记给她打了个电话,还不知道她已经离开村子。书记的号码,就是刚才她打算加入黑名单的那个号码。她听人说,打电话会被政府定位,很担心。

她给我看了她写在纸上的整件事情的经过,满满四页纸,很多错别字。她说,她是小学二年级文化,认字不多,这封信是边查字典边写的。

“尊敬的政府领导,您好。”信的开头写道。

“民女要是有妄加之词,愿受法律惩罚。”信的结尾写道。

她把这封信拿去给书记看,书记推到一边,不屑一顾。

我问,如果这次上访还是被截走怎么办?她说,这次一定要进信访局的大门,如果不行,就撞死在那儿。

“太憋屈了。”她抹着眼泪说。

二十年前,为了给患癌的丈夫治病,她欠债十多万。在村民的帮助下,加上两个儿子在外打工挣的钱,债已经还清。乡政府原先承诺给她低保,但后来又说她儿子在外打工,不符合领取低保的条件。

这次纠纷,她没告诉两个儿子,不想让他们担心。

其他村民给了她一个专门替别人写状纸的人的联系方式,约了在信访局附近见面。我说,那我陪你一起去吧。她说,太谢谢了,到处都有好心人。

到了北京,出站时,她在人群中闷头往前走。走了一段,她回头告诉我,刚才出站口的那几个人,她还记得,当初就是他们把她强行架了回去。

出站后,我陪她一起打出租车去信访局。车上,我们没怎么说话,她一个人低头抹眼泪。下车时,她死活不让我掏车费,还拿钱给我,说是让我打车回去。

我说,我陪你一起见见那个写状纸的人,等你们见了面,我再走。

信访局门口的那条马路上,停了不少警车,还有一排排轿车、面包车,可能都是各地来截访的人。我和她站在桥上,桥边坐着三个人,一边闲聊,一边打量着我们。

打了几个电话后,找到了那个专门替人写状纸的人。他骑着电瓶车,车篮上挂着“法律咨询”的牌子。

临走前,她掏出一百块钱要塞给我,说谢谢我帮忙。我说,这钱我不能要,我什么忙也没帮上。

她坐上电瓶车的后座,跟着那人走了。我不知道,明天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图文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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