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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偷渡客做了一顿家乡饭

老成偷渡到英国已有十几个年头,他是一个厨子,却连蒜香面包都没吃过。握着厚厚一沓汇款单,等不来与家人的团聚。

接到老成的电话是在一个周三的晚上。

我有点惊讶。自从四五个月前他离开林肯,我们从来没有联系过,我几乎要把这个人忘了。电话里和他寒暄几句,问了问他的新城市,新工作,他说一切都挺好,就再也没话聊。老成普通话原本就不好,人又木讷,来英国十几年,汉语能力已经退化太多。他已是做我爷爷的年纪,代沟早已经深得没边儿。我礼貌地挂断电话,想不出他为何打过来。

隔了一天的周五,我又接到老成电话。他问我学校还有没有课,要留在英国吗?又问我能不能去他那边,他的腿折了,躺在床上不能动,英语不会讲,让我带他到医院看看。

我一惊,说怎么弄的。老成支吾了一会儿,说和人打架了。我没再问,让他把地址发过来,我明天过去。

愿意帮老成并不是一时兴起。说起来,他算是我在异国他乡的一位恩人。

老成是福建人,1999年偷渡到英国。我没问过老成的具体年龄,只知道他孙子已经6岁了。

十几年前的偷渡客都是一个路子。办假护照,一路听蛇头安排,从国内飞到东南亚国家中转,再降落到英国周边的国家,荷兰,法国或者比利时之类,最后从水路或者大陆桥进到英国。

一路要耗时几个月,过海关,藏集装箱,甚至走荒原爬雪山。有的人被海关查到,当即遣返;有的人没有坚持住被永远留在了路上。2000年一批偷渡客因为司机不小心关闭了通风口,58个人被活活憋死在货车箱里。像老成这样顺利到达,又安稳过了十几年的,已是偷渡客中最幸运的那一群。

到了伦敦的唐人街,老成从刷盘子做起。对初来的偷渡客来说,唐人街现实,冷漠,人命如草芥。偷渡客们拿不到英国身份,又不再属于中国公民,没有身份亦没有人权。他们不能生病,因为医院不会收,不能触怒老板,因为老板若赶你走,连当晚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老成从洗碗打杂干到油煲,升到炒饭,熬到主厨,辗转十几个城市和餐馆,等拿到英国身份和永居,已经整整十七年过去了。

来到英国的第二个月,我在一家外卖店打杂,周五周六上班,老成是店里的主厨。头两个月我频频出错,但老板从没骂过我,店里的三个厨师也常常来帮我。

尽管如此,那仍是我最狼狈的几个月。我的身体本就没那么硬朗,时差一直没能倒过来,白天混沌晚上睡不着,水土不服的我常常头痛。没能适应英语环境,研究生的课程也很紧张。

压倒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饮食。英国的黑暗料理油炸、高糖,中餐馆也是难吃又贵,我怎么也接受不了80块钱一盘的麻婆豆腐和25块一小碗的白米饭。我也曾尝试自己做,可精力终归有限,最终作罢。

没想到的是,店里常常有东西预备给我。有时是一小盘蒸鱼,有时是年糕和芋头丸子,也有拌牛肚。都不腻,全是家乡的味道。

周五下课到了餐馆,客人还不多,老板会招呼我先吃些东西。我也不客气,在异国他乡,哪怕愿意花钱买,也不一定能吃到这些正宗家乡味道的菜。

吃习惯了,水土不服就好了大半。一次在店里,我问三个厨师,你们平时吃的饭是三个人轮流做吗?他们说不啊,都是老成做。老成也不说话,挺高兴地笑笑。

那之后我渐渐注意到老成。他来英国十七年,煮餐技术早已无比娴熟,又快又准。不忙的时候厨师们会在后厨聊天,或者找个墙边坐着玩手机。一次经过老成身边,他正拨弄着几张照片,来回地看。照片拍得并不清楚,隐约看出是个小男孩,五六岁的样子。

我凑过去说,这是你孙子吧?老成笑笑,把手机递过来,一张张地拨给我看:‌‌“是啊,我孙子,大儿子的,六岁了,长得像他妈妈。他出生那时候,我常常从英国一箱箱地寄奶粉过去……‌‌”老成继续拨着照片,‌‌“这是二儿子生的,会叫爷爷啦。‌‌”老成的相册不过十几张照片,很快拨回到了第一张,是张遗像。那是老成的妻子,二十年前得脑瘤走了。

老成没再兴致勃勃地介绍,只是低声问我:‌‌“漂亮吧。‌‌”我说真好看,很美,很娴静的样子,弯弯的眉,还那么年轻。老成听罢拿手指轻轻抹抹屏幕:‌‌“可惜啊,没福气。‌‌”

十二月的一天,忽然听说老成要走了,后来得知是因为与老板不和。

那时我才知道,那些家乡菜都是老成特意留给我的。他和其他厨师说,我一个小姑娘刚来英国不容易,不知吃不吃得好。厨师们平时吃的饭大多很简单,而周五、周六老成会做精心一点,留出一些给我。这些老成从没提起过,只是偶尔在我吃饭时说小陈你太瘦了,要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自老成走后,我便失去了在店里吃家乡饭的待遇。

我在地图上查了查老成的新地址,在莱斯特的乡下,火车要三个小时。我买了很早的火车票,上午就能到。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大概是英国闹脱欧的原因,火车工人罢工,我被卡在半路,坐在停止的车厢里束手无策。正午时我实在没有耐心,改乘大巴辗转到了老成的小镇。下了车我急匆匆地打电话给老成,问他具体的房号。没想到他说了句:‌‌“你在那等着,我下去接你。‌‌”

难不成要老成拖着伤腿跳下楼?我赶忙说不用,那边已挂了电话。

等老成的五分钟里,我有点埋怨自己为何这么冒失就跑来,毕竟是个女孩子,而对方是个连交流都成问题的男人。可想起老成说要我带他看病,又找不到不来的理由。我矛盾地站在那里,直到听到老成用福建普通话远远地喊‌‌“小陈,小陈!‌‌”

抬头看见他的那一刻,我真想拔腿往回走。虽然老成一拐一拐地往前挪动,但能明显看出,他伤的是脚,不是腿,甚至并不太影响走路。压根不至于下不来床,也不用去医院。

我朝老成走过去,想笑却挤不出什么笑容来。我起了大早,和老板请了假,一路辗转赶来,看见的却是一个并无大恙的老成。

见我板着脸,老成大概意识到自己做得不太妥。他不太敢看我,只是指着自己的伤脚,用不成句子的福建话说,昨天明明很严重的,抹了很多次药,今天好了很多。我没理他,闷头向前走,‌‌“先去医院看看吧,拍个片子看有没有伤到骨头。‌‌”老成有些犹豫,让我先把东西放他那,说背着太重。

老成的住处让我吃了一惊。一个单人床,一个床头柜,上面摆着烟和pad,床边的塑料袋里装着苹果和面包,床对面有一个衣柜和一个大大的行李箱,除此别无他物。厨房和楼道空空荡荡,整个二层小楼冷冷清清。

老成招呼我坐下,忙着拿苹果和香蕉给我吃。看着家徒四壁的屋子和一跛一跛的老成,我感到一阵心酸。本是享天伦之乐的年纪,老成却还要和人打架。他孤身一人在国外,受伤后只能啃面包,靠盯着pad打发时光,连个说话的都没有。

‌‌“老成你这伤是怎么弄的,现在还痛不痛。‌‌”我凑过去看,他整个脚背都是黑的,淤血刚退,皮肤的颜色还没恢复过来。大脚趾伤得尤其重,像被五个蜜蜂蜇过。所幸不像伤到骨头的样子。

‌‌“痛啊,走路会痛。‌‌”

‌‌“和香港人打,他讲话太难听,开始我不理他,他更得意,就动手了。‌‌”老成也不掩饰,絮絮叨叨地讲,‌‌“骂太毒,全家一起骂。叼你老母哦,扑街佬(王八蛋)冚家铲(全家死光光),这样骂谁受得了?‌‌”

我知道老成一直都不待见香港人,偷渡来的内陆人在香港老板手下没少被欺负。老板知道这些人没任何权利,任意欺压打骂。老成刚到伦敦时,三十几岁的男人,晚上常躲到仓库里哭。

偷渡者没有身份,每天只能夹着尾巴拼命干活,躲政府,顺着老板,等五年后拿到身份才能摆脱奴隶一样的生活。‌‌“从前没有身份,他们骂了就骂了。现在有英国政府保护了,拿了身份,他还这样骂,就要倒霉了。‌‌”老成说着,拿出电脑包,抽出一个小红本,小心翼翼地打开:‌‌“看,护照,我最宝贵的,办下它花了好多钱,七八千(约八万人民币)。‌‌”

护照上老成的照片不好看,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大概是五年奴隶一样的生活,把人的气场和自信磨灭了。护照名字一栏写着‌‌“陈小壮‌‌”。

原来老成本应是老陈,只是他前后鼻音不太分。可叫老成已经叫习惯了,也不愿再改。

老成说得起劲,把手伸进包里,摸出一个旧钱夹。里面厚厚的一叠英镑,十镑二十镑的,挤在一起,钱夹被撑到快合不上。‌‌“两千磅(约人民币2万),这只是一点,剩下的存在各个朋友那里,分开放,安全。‌‌”他一跛一跛地走到行李箱跟前,在一个小口袋里掏出几张小票,‌‌“你看,汇款单,这是一千镑,这张是三千镑。‌‌”老成说得兴起,笑起来,‌‌“现在,有钱!‌‌”

‌‌“从来英国到现在,整整十七年,挣了有四百千(人民币四百万)了。给儿子买车,买房,家里的新房也盖了,三层小楼,一层是车库。可惜没人住,就空着。儿子们都去市里住了。‌‌”

‌‌“盖了好啊,留着以后住,你不打算回国养老吗?‌‌”我问。

老成原本很高兴,听到这话眼睛却垂下去了。他摇摇头,说,不回。

老成妻子过世的早,儿子才几岁的时候他就来了英国。孩子可能连爸爸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父子感情不深。孙子还小,正可爱,也只见过爷爷一次。

讲起爸妈,老成更加难过:‌‌“没有身份,回不了国,父母过世的时候都不能出席。老板也不放假,还要在厨房做工。一边炒餐一边流眼泪,止不住。炒完睡觉的时候还是流眼泪,流到天亮。‌‌”

老成拿支烟自顾自地站到窗边点着。我说等你抽完就去医院吧。老成这次答得倒干脆,说不用,没伤到骨头,没事。

‌‌“如果小陈你不来,我也只是躺在床上一整天,傻傻的。生病的时候,就想家啊。‌‌”老成把烟头捏灭,‌‌“我也回去过,2013年拿到护照就回家了。‌‌”那是老成第一次回去。

‌‌“国内吃饭太贵,每天就是请吃饭,一顿就七八百镑,儿子忙,在家里也无聊。孙子知道叫爷爷,可根本不知道爷爷是什么。‌‌”老成叹了口气,我也叹了口气,没告诉他一顿饭七八千人民币肯定是被坑了。

‌‌“在中国呆了六周,后来天天数日子。飞机一来,就赶忙回来了。还是英国好。‌‌”

傍晚我和老成去买了锅、菜和面,晚饭煮了清水面条。镇子太小,连中型超市都没有,面条里只可怜地放了点盐。老成倒是吃得很开心,他说想吃汤面很久了,可脚坏了,没有做饭的心思。我又买了蒜香面包教老成烤,他吃到后很是惊喜,说没想到鬼佬还有有味道的面包。

说起来真是难以置信,在我面前大口吃清水煮面,来英国这么久却第一次吃到蒜香面包的老成竟然是个厨子。一个机器人一样的厨子。

第二天一早我来向老成道别。老成一拐一拐地把我迎进来,招呼我坐下。脚似乎比昨天好了些。

他的床边戳着pad,矿泉水瓶里插满烟头。pad的屏幕亮着,老成按下播放键,节目里的小男孩跟着凤凰传奇跳起广场舞。老成眼里满是喜欢,‌‌“跳得可好了,看不够。这个小孩子,非常聪明,大人跳舞,他看一遍就学会了。‌‌”老成看着视频就再也不说话,他津津有味地看了两集,不聊生活,不聊回国,更不聊家人。

视频里的小男孩,正和老成的孙子一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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