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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得来是一种浅关系

谈得来到底有多重要?很重要很重要。它往往决定了一段关系的开始。

两个陌生人之间的一场相遇,谈天说地,指东画西,如果能够相谈甚欢,载笑载言,是有可能成为一段美好情谊的发端的。但是,开始就是开始,它不能决定这段交谊的方向,不能决定走多远,更不决定能走多久。

所谓‌‌“找一个谈得来的人过一生‌‌”,从‌‌“谈得来‌‌”,到‌‌“过一生‌‌”,其间委实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别说是同床共枕、携手白头,就是一段从谈得来开始的友情,要想走得长久,也可能面对歧路万千,陷阱重重。

谈得来只是人际交往的定向和探索阶段。离深刻的自我暴露、深度的情感卷入、深入的现实交互都有着巨大的距离。在这个意义上,过于强调谈得来的重要性,是很傻很天真的。

说到底,谈得来只是一种浅关系。

浅关系,虽然不等同于风过了无痕,但它在一个人的生命中比较容易抹掉、磨灭、遗忘、过去,是可以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关系。

我们关于谈得来的判断,不一定是准确的,有时候谈得来不过是场误会,无心,或者有意。

会不会聊天,和一个人个性、情商、生活阅历、社交能力、阅读积累都有关系。一个善解人意、经验丰富的谈话对手,如果刻意想在聊天中给对方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惊喜,是可以曲意逢迎达成效果的。‌‌“谈得来‌‌”并不总是真实的,它有一定的欺骗性。

年轻的时候,常常讥笑男同事:‌‌“又去找女青年谈人生谈理想。‌‌”在所有套近乎的手段里,谈天肯定是最低成本却相当高效率的一种。

我目击过的最有喜剧效果的追求谈得来的一幕是这样的:女孩说,我喜欢外国文学,男:我也喜欢外国文学。女孩:我喜欢萨冈,男:我也喜欢萨冈。女孩:我喜欢……男:我也喜欢……(此处省略5000字各种生发论述)话题渐次深入,说到自己,女孩:我神经衰弱,男:我也神经衰弱。

之前旁听的对话已经令我忍得相当辛苦,‌‌“我也神经衰弱‌‌”终于让我把满满一口热茶喷了出来,呛到咳出眼泪。

你所遇到的‌‌“谈得来‌‌”未必真那么‌‌“谈得来‌‌”。这并不是说,这样的‌‌“谈得来‌‌”是出于什么坏心肠。面对自己想要接近、亲近的人,谁都希望留下好印象,用心讨好、刻意寻求认同也是本能。

就算真的很谈得来,那也有可能是阶段性地谈得来,当有变迁发生,这样的谈得来,过去了就过去了。

很多谈得来的人都渐行渐远。不知所踪那是好的,有的简直令人惊悚,完全不能理解那个曾经那么谈得来,所有的价值观、思维方式跟你如出一辙契合如一人的他,如今怎么会这样想事情?

去看看微信朋友圈。多少你曾经以为很谈得来的人,现在完全鸡同鸭讲,夏虫不可以语冰。

许多‌‌“谈得来‌‌”是基于共同的处境和相似的经历,包括成长环境,教育背景,差不多的年纪,所处的差不多的社会阶层,你关注的焦点我也瞩目,你忧虑的问题我也担心,甚至,你的利益攸关也是我的贪求所在。当外在的条件发生改变,比如大家各走各路,分道扬镳,曾经的‌‌“谈得来‌‌”颠覆为彻底谈不来,并不是小概率事件。

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里有一段话,‌‌“人活一辈子,不图啥,为个说得着的人。有的人从前说不着,过些年却说得着了;有的人从前说得着,说着说着却忽然就说不着了。‌‌”

从谈得来到说不着,有时候就是蓦然回首的一刹那。我们彼此陪伴了一小段旅程,谈得来,走得近,热络得不行,然后,不知道在哪里,松开了曾经紧握的双手,就此失散在滚滚人流之中。偶尔遥相一望,互觉面目全非。

谈得来只是说明大家在同一频道上,使用同一频段,说话不费劲。这个频段会有多人在线,并不是谈得来就一定会有继续往前走的动力和机缘。你愿意,对方也不见得愿意。真正的走近,把浅关系深化和固化,一定要有超越‌‌“谈得来‌‌”这个层面的相处。

读到一篇要找个谈得来的人做理想伴侣的文章,开头就提到演员张静初的访谈。张静初的闺蜜告诉她,好的感情中两个人像是最好的朋友一样,可以晚上蒙着被子在被窝里聊天,一直聊到很久很久。又举了王志文的例子,说他想找的伴侣是‌‌“能随时随地聊天的‌‌”。文章引用王志文的原话:‌‌“比如你半夜里想到什么了,你叫她,她就会说:几点了?多困啊,明天再说吧。你立刻就没有兴趣了。有些话,有些时候,对有些人,你想一想,就不想说了。找到一个你想跟她说,能跟她说的人,不容易。‌‌”

这个要求的根本不只是‌‌“谈得来‌‌”好吗?这要的分明就是‌‌“夜半无人私语时‌‌”。注意时间点:晚上,形式:蒙着被子,位置:被窝里。这些特殊情境下的谈得来,才构成一段深度关系。

并不是说性关系才是深度关系,虽然和谈得来比,性关系确实更具深度。人际关系密切的高阶,是有衡量指标的,即:彼此进入高度私密性的个人领域,分享生活空间和财产。性关系,符合前一个指标。

至于财产,哎呀,一提钱就俗了。但是,真不好意思,金钱关系,确实容易构筑和深化一段交往。那些不仅谈得来,又有具体的合作,有金钱往来,有利益相关,面对共同的敌人和朋友,并肩作战的交情,往往更靠谱儿,也更长久。和浮泛的谈得来相比,这是更加实斧实凿的联结。

不要以为谈得来就能处得来。相谈甚欢,和相处甚得,根本两码事。《非诚勿扰》的一个女嘉宾,说起和前男友分手的原因,是‌‌“他有计划、有策略、有步骤地逼我拖地‌‌”。你瞧,谁做家务、谁拖地板这样的琐事,在真正的深度关系中是起着不容小觑的作用的,虽然它们基本不会成为‌‌“谈得来‌‌”的障碍。

爱就是一起说很多很多的话?听上去确实挺美,却容易误导。比说很多话更要紧更见真章、也对一段关系的稳固和持久有更强大的影响力的,是要能一起面对很多很多事。

要说谈得来,黄蓉和郭靖只怕真算不上,黄蓉的头脑、素养、性情,和朱子聪、甚至欧阳克可能都比和郭靖谈得来。但这不妨碍他们互许一世,同历生死。

他们深度介入彼此的生活和成长。在诉说、交流和回应这种‌‌“谈得来‌‌”的层面之上,更有参与、见证、互动、依存,有点点滴滴的时间、朝朝暮暮的陪伴、生生死死的经历积累出来的情分,有彼此不停歇的交互的能量。

和那些共同面对、那些风雨同舟相比,谈得来太轻飘飘了。我们一起渡过一个个暗礁浅滩,我知道你每天在做什么,你今天此时的任务项,你的心情,烦躁还是恐惧,欢欣还是苦恼,以及这些情绪的源起,能触摸,能感知,能助力,能化解,能分享,能同步。这样的关系,是在三毛所谓‌‌“穿衣、吃饭、睡觉、数钱这些实实在在的生活‌‌”中,形成和固定住的关系,才更容易长成筋骨、化为血肉,深度联结,难以剥离。

作为一种浅关系,谈得来也是一种容易趋于倦怠和半途夭折的关系。它确实能给人带来愉悦感。但是,如果仅仅停留在愉悦,短暂的满足和享受之后,你会意识到时间并不是无限的,话题也不是没有边界的。如果不能深入,止于浮泛和高蹈,渐渐陷入没什么好谈的境地,也不让人意外。又或者,热烈的谈得来的阶段,不知道怎么就过去了。

倾盖如故,秉烛夜谈,都是人生难得之乐。谈得来永远令人欢喜,值得珍惜。但,不要在谈得来上寄托虚妄的期冀。以为有谈得来就有一切?那可还远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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