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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打工者的苟且远方

年过了,村子里恢复了平静,上班族纷纷返城,没有活儿干的打工族还慵懒地依偎在村口晒太阳。

一个未经证实的传言正在村里流传:年后没有工地可干活了。然而一边是流传着没有活儿可干,一边却是工头找不到干活的人。这前后矛盾的局面是如何形成的呢?

春节期间我和村里人闲聊,才逐渐明白了这里面的个中缘由。先从我的邻居,老冯说起吧。

年前,腊月二十二小年头一天,邻居老冯还在离家一百多里的县城工地上挣命。

五十出头的年纪,老婆还天天挤兑埋怨他,概因2015年后一季度没找到合适的工地。秋末到年终岁尾,愁容满面却无计奈何。实在闲坐不下了,老冯一咬牙在腊月的时候去了离家最近的县城工地,不过小年在即,或许很快就得收工。

老冯打工二十多年,从最初的技术生涩,出落成现在娴熟的木工,看什么东西做什么家具,齐整方圆。虽没有上过建筑技校,可这么多工地做下来,比上一百个技校学到的都精透管用。技术过硬,赶上头几年购房盖房大热,老冯风光过一段时间。最高潮的时候,他与工友不做日工(工地术语,干一天活给一天钱,不干活没有钱),只做包干(包工,一段工程事先与工头定下口头协议,在工程进度内工头不能干涉工人,但工人要在约定好的时日内把活干完)。

头两年老冯一天的工资平均都在五六百元,在打工者遍地的村里,甚至有村人传言说有的人包工资能达到1000!真假无人去深究,看得见是,村里房子越盖越好,门口也都停放了小汽车。老冯老婆说话声音时常也是笑声缀后。

谁想到断崖紧随其后,房子大热之后开始逐渐冷却,老冯老婆皱眉谈及他,认定老冯是被前两年的高工资冲昏了脑袋。这也不无道理,毕竟现在工地上也有日薪一两百的日工活儿,老冯却不想干,绞尽脑汁想找高工资的工地。

高房价带动了高工资,高工资又吊高了老冯们的胃口,于是就形成了眼下这种有活儿但却不愿意干的局面,这实在算是人的贪念。但细想一番,若之前尝过高工资的甜头,回头再去拿低工资,失落感在所难免。老冯不懂市场经济,也不明白供给的失衡与平衡,他想的只是高薪,却看不到现实变了。老冯们可能更不明白,接下来的现实会强迫他们去重新适应。

然而欲壑毕竟难填,票子撑大的欲望燃烧着一个个山间小村,过去村人之间的淳朴被金钱的旋风一扫而光。而今虽然腰包鼓了,人与人之间的交际却愈发赤裸了。年终岁尾,汽车塞满了村里的各个角落,大家谈论着别人的财富工资,一双双眼睛里发散出的,都是对别人的惊羡。赌博大行其道,亲友之间为了鸡毛蒜皮的利益反目,有人说这是乡村的礼乐崩坏,我想说这不过是曾经高涨的工资撑大了人们的贪欲。

甚至在这股浴火的燎烧下,很多家庭重新觉得读书无用,他们的理由是一些在城里上班的白领月工资只有几千块,根本不如打工一月上万块赚得多,于是村里许多孩子初中便早早辍学,跟着大人外出打拼。

然而,社会也没有理由指责他们只顾生活的苟且,而不追求诗和远方。毕竟他们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毕竟他们没有任何福利保障,也毕竟苟且发生在仓禀不实之时。崩坏的礼乐,在物质积累到一定程度之后,会再次重构。

一面是高涨的工资撑大的欲望,一面却是房地产行业的不确定性,导致欠薪问题重新抬头。相对于以往农民工动辄以死相逼的讨薪方式,舆论持续关注下,农民工欠薪问题不像过去那么突出,但却又透着与过往欠薪不寻常的地方。

这就延伸出第二个问题:从事建筑行业打工者的出路在何方?

老冯欲求不满,好歹还能拿到工资,小冯却只能欲哭无泪。他在姐夫的工地辛苦一年,年终岁尾领不到工资。房子盖好了销售不佳,于是工程款一拖再拖,他姐夫东拼西凑结算了一部分外姓人的工钱,对于知根知底的至亲,实在是拿不出一分钱了。听闻村里说,他姐夫去年一年并没有再揽包新的工程,资金链断了,过去的工头好友,如今都躲着他走。

商品房似乎成了烫手的山芋,谁都不情愿接盘。包工头们揽包工程的时候,也尽量向棚户区改造和保障房这类活儿靠拢,甚至有些做大的包工头开始揽包公路桥梁等这类建筑工程。对于一部分包工头们来说,自己经年累月在房地产领域积攒的人脉关系,可能一夜之间就派不上用场了。而像小冯这样的打工者,高工资不敢奢想,能够领到全部的血汗钱,已经是求之不得。

在资金链紧张甚至断裂的当今,包工头恶意拖欠的现象似乎减少甚至杜绝了,多数欠薪是根本性的资金短缺甚至资金链断了。一部分包工头已经开始考虑转行,小冯也表示如果打工不赚钱,过年之后去南方的工厂里看看能不能转行。

包工头转行,有资本和人脉关系;小冯们转行,年轻是最好的资本;然而像老冯他们,那些年纪在五十岁以上的,在工地里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老打工者,或许是泥瓦匠,或许是木匠,他们的技术都是纯熟的,在建筑这一领域里都是佼佼者,一旦进入陌生领域,他们能干什么?谁还会要他们?

农民工不光是一个临时称呼,他们的工作属性从城市建设伊始一直到现在,也都是临时的。一旦建筑领域饱和,一旦建筑从业者重新洗牌,不管是年老还是年轻,都面临着出局的风险。年轻者如小冯这般,还能选择转行,而根据国家统计局公布的2014年全国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显示,在中国目前的2.73亿农民工里,50岁以上的占到了17%,总数超过4600万人,这些年老者往哪里去,绝不是老冯一个人将要面对的问题。

过年聊天的时候,不少打工者都说,农民工,农民二字在先。等老了干不动了没人要了,返回庄稼地重新握起老撅把吧。先不论重新种田是否能维持住生计,很多上了年纪的打工者愿想着在退隐田园之前,把工钱全部结算清的念头,都难以实现。

而且在楼市去库存的大背景下,很多农民工还面临着被逼着进城的情况,老张即是一例。那么,农民工们进城到底可行吗?

老张跟着一个工头干了两三年,年末拿到手一套房子,这房子算是他全部的工钱。不明就里的听了觉得这不错啊,房子现在多贵啊,老张算是赚到了。老张却高兴不起来,甚至骂娘的心情也没有。他每天都是愁眉苦脸,想着如何把房子出手。然而房子所处的区域本就空置率很高,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农民想把它再卖掉,恐怕比登天还难。

快六十岁的老张已经干不动了,很多人劝他房子别卖了,装修一番住进去养老吧。老张两眼一瞪就开始咆哮:一个农民,没有城市户口,养老金没有,医保没有,物价贵的吓死人,生个病就一无所有了,找个看大门的工作别人都不要你,去城里养老,吃风屙屁啊!

老张一番咆哮让规劝者哑口无声。事实上,进城买房的农民工并不在少数。一部分是像老张这样拿房抵账的,另一部分进城买房的,是为了能够娶到媳妇。当下农村娶个媳妇彩礼以天价计,在城里买房也是彩礼要求的一项,这里不多赘述。

如今,农民进城做房地产的接盘侠至少在舆论上很流行。然而就像老张所述说的那样,农民进城买房容易,进城后农民后续的生活问题,却不是交钱买房手续那么简单。农民进城买房容易,工作以及生活上的后续保障却很难。城乡二元化这道鸿沟,很难在一夜之间填平。在工作不稳固的状态下,农民进城最大的风险是无事可做,进而滋生社会稳定隐患。村里不少在县城买房的年轻人,男人外出打工,年轻媳妇却整日在城里住着无所事事,平日靠乡下的老人给他们提供粮食菜蔬,老年人怨声载道。

以上三个打工者的遭遇,在每年有稳定20万人的外出务工者的林州市内,实属平常之又平常。房地产开发的饱和以及东西部地区经济发展的不平衡,迫使建筑业要重新洗牌。而从事建筑业的打工者,面临着留下和离开的必然选择。

技术越纯熟,转型也越艰难,曾经赖以生存和引以为傲的技术,如今反倒成为转型者的羁绊。有人轻描淡写表示,大不了可以去做其他,实在是不负责任。多数人心里,建筑业盖房就是苦熬,这是不明就里的臆断。试想一个大学毕业生,在某一领域打拼多年,如果突然让其选择转行,心理和实际情况能够顺畅接受吗?

从工资到转行,从转行再到未来的出路,打工者面临的问题每到年终岁尾便被搬上话题桌。总结起来,临时性是他们最担忧的;没有保障,随着年岁的增长,不安全感也愈发浓厚。可以设想,假如真要农民进城扎根,临时性打工者的身份必须剔除,过去打工者是没出息的代名词,随着职业教育的普及,未来农民工的临时性身份也应该彻底正名,惟有此,农民工进城才具有可行性。

工头堂哥向我抱怨,旧历年一点儿年味儿都没了。我告诉他,大家平时都外出打工了,家乡反倒成了临时歇脚的驿站。被撂荒的不仅仅是庄稼地,还有这曾经伴随着庄稼一起生长的乡村风俗规则。而今这些统统消失在远方,生存的重压下,惟有眼前的苟且了。

堂哥讪讪的笑着:你说的也是,年味儿散了,好歹咱们还在家过,老刘头和他老婆,这大过年的不还在我工地看守嘛。

我无言以对,刘大爷我认识他,老泥瓦匠了,技术不赖,框架楼大行其道的今天,他的技术没有价值了。总得在干不动之前给自己和老婆儿俩人攒点防老钱啊!我知道刘大爷一定是这么想的。

毕竟,曾经麦子生长的香味连同年味儿越飘越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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