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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这一家

我的父亲与母亲都是安徽人,父亲是安徽九井神墩人,那里有九十九个山头,简称九九山,即是我们的家。我的爷爷陶因十九岁考上官费留学,东渡日本,在日本呆了十年,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又在德国柏林大学学了两年,回国后,当政治经济学教授,武汉大学教务长和安徽大学校长。一九五三年在南京大学任教时逝世。

我的母系是安徽舒城人。我的外公查焕然在红色闯王进京后被划成地主。我小时候不懂事,有次外公给我开门开晚了,我就骂他“老地主”,妈妈告诉我外公被我骂哭了,我很不好意思。

外公的家在安徽省舒城县中梅河镇,四面环山,一街傍河。舒城在大别山边缘,山区是原始森林覆盖着,竹木树及茶叶等山区土特产大量外销。因原始森林多,很少闹旱灾,土地肥得流油,有锹泥碗饭之称――能挖一锹泥的地方,就能生长一碗饭的米。舒城县内有四大名山:春秋,华阁,六祠,高峰。

抗日战争的时候,日本鬼子打到县城没打到中梅河镇。一九四七年农历七月二十四日上午,刘邓大军一枪没放来到中梅河,正是新粮登场时,老百姓依然称他们为八路军。八路用白灰在墙上写大标语,大多是:“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减租减息,翻身当家作主人”。还有一则布告是四字顺口溜:“蒋贼介石,罪恶昭章,八年抗战,消极彷徨,丧师失地,远遁川康,奈我军民,奋力抵抗,盟友配合,日寇投降――”写到这里,我的眼泪不禁流下来,这些材料都是我亲戚讲给我听的,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如果没读辛灏年先生的《谁是新中国》这本书和他的其他文章,谁能知道这是一派谎言,这是千古奇冤!中华民国的卓越领袖蒋介石先生率领国军全面抵抗,光国民党师级以上的将军就牺牲了二百零六人。反观共产党趁日寇侵略我大中华,乘机坐大,不打日本,专打国军,与日寇勾结做生意,游而不击。抗战胜利后,又与中华民国――亚洲的第一个共和国争天下,夺得政权后,置国民于水深火热之中。我的地主外公就是在三年人为灾害中活活饿死的。

我的母亲长得不像纯种的汉人,我的外公个子高大,黄眼珠,鹰钩鼻,八字胡,我怎么看他怎么都像个蒙古骑兵,我总是想象他是个骑着马在大草原上驰骋的人,我的妈妈和舅舅都是黄眼珠,悬胆鼻。

一九五五年,我上小学一年级,我们当时住在朝阳门内南小街老君堂三十四号中国科学院宿舍里,一天妈妈带我去派出所问户籍警:“我的父亲是地主,可不可以到北京来?”户籍警说:“如果当地政府不反对就可以来。”妈妈当时怀着小弟弟,挺着大肚子走路很不方便。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感到地主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然为什么没有行动自由呢?

一九五六年,外公外婆(安徽人称之为家爹家奶)来北京与我们同住,我跟他们一直很生疏。

现在知道,共产党在土改时杀了二百万地主,我外公的遭遇又是怎样的呢?

以我听到的有关他的传说,我与他在一起生活的六年以及手上现有的资料来看,大致是这样的:

外公因吃不饱得食道癌,六二年正月十四日在北京病逝,终年六十岁。他应当生于一九零二年。

曾外公查维发只有外公一个儿子,从小让他读私塾,一直让他读到二十七,八岁。他的学问可以从他对我舅舅的启蒙教育看是极好的。外公从《史记》,《古文观止》,《诗经》等书中选文章编课本,亲自抄写在本子上教舅舅。他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尤其擅长行书,中楷。每年腊月都被人请去写对联,老梅河大街上商家及左右邻家的对联,大多是他写的。平时他也给打官司的人写状纸,算半个土律师。

外公抽鸦片,在曾外公四六年逝世后,外公接手管理家事,他抽鸦片更没人管了,没到一年工夫就卖掉两处田庄,人们说,晚解放两年,他也许就不会评为地主而是贫下中农了。

一九四八年正月的一天,他一人在家被共产党的地方武装――人称土八路、又名游击队捉走了,与他同时被捉进山的还有一位叫霍秋林的贫下中农。

游击队捎口信来,要拿五匹白市布,十打电池与十枝钢笔赎人,我外婆就东拉西借筹备东西赎人。外公回来说,在游击队一点没受罪,不送这些东西也会放他回来。因为被他救过命的游击队员认出来他,他们对冯政委讲查老先生是好人,救过他们的命。

当时舒城县是还乡团与土八路拉锯战的地方,外公看见被特务大队长李德宝捉来的人吊在房梁上,像铃铛似的实在可怜,就几次在烟床上对李说:这人是我的佃户,那人又是我的佃户。真假佃户李也搞不清楚,就把他们放了,这次反过来又救了外公的命。

有这些人证明他不是坏地主,因此政委就另眼相看,外公给他们讲“民为本,社稷次之”的道理,获得政委们的好感,他又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政委们叫他帮着写写布告标语等,冯政委找外公谈话,说三个政委共同研究过,说现在的县长杨震一字不识,只会打仗,准备推荐外公做他的助手当副县长。外公考虑后说自己的年岁大,打游击夜里跑不下来。

其实那年他才四十五岁,为了装老留了长胡须。他也不相信共产党讲的话,他讲高敬亭那么大的干部还不是被自己的人杀了,而且就是因为他要抗日。

外公是在山区西蒋冲亲戚家认识的高敬亭,高敬亭是新四军在皖西大别山区最高负责人,他俩也在一起抽过鸦片烟,高是在共产党内肃反时被杀的。

外公在山区生活了两个月就被放回家了,与他同一天被捉去的贫下中农霍秋林没活着回来,被活埋了,起因是他捉过奸,奸夫后来成了游击队员,便说他是狗腿子。

自从外公放回来后,游击队无论是白天晚上都来,外公从不躲跑,也不让家里人躲藏。游击队的冯政委、董区长只要上街总要到外公家坐坐,董区长也喜欢抽一口鸦片烟,来了就半推半就地抽两口。

打游击时的土地政策是二五减租,有的佃户不买账田租一粒不交。外公就靠教书维持全家的生活。

外公临去世前做过四首自挽诗,其中有两首留了下来。一首是:“人世优游六十春,不知稼穑与风尘,向平愿了回家去,含笑全归劫后身。”一首曰:“魂魄悠游返大荒,电光石火燎皮囊,不留迹象人间世,免致庄生问短长。”

我的外婆李德高在一九六六年“红八月”被北京红卫兵遣返回安徽舒城老家,是地主分子受管制,六十多岁的人,要做义工,不能叫你好活着,开春罚她给生产队看秧田,别让麻雀吃了稻种,稻子成熟时,罚她看鸡,不让鸡进稻田里祸害。为了赶麻雀,嗓子都喊哑了,直到太阳落山才敢回家。

一九七二年,在我从北京西城公安分局关押二十八个半月释放不久,外婆因感冒没得到治疗转成肺气肿辞世也。享年七十岁。

《黄花岗》2007 年第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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