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北明:驼峰传奇

这架科特斯C-46正飞越驼峰

胜利,失败,这些字眼是没有意义的。生活超越了所有这些词汇,也早已绘制出背后的画面。——【法】安东尼·圣埃修伯里

自莱特兄弟的“飞行者一号”以12秒时间、36米距离开创动力飞行史以来,飞行技术一路突飞猛进。人类为克服地球引力,实现空中运动欣喜不已。虽然如此,喜马拉雅山脉依然是人类飞行禁区。

1942年,来自太平洋彼岸的年轻的美国空军,闯入了这个禁区。那时,人类空中动力飞行刚进入第四十九个年头。

中国本来拥有世界最长的海陆边境线,约22000多公里,毗邻14个国家。1937年后,侵华日军相继占领华北、华东、华南地区,沿海港口全部陷落,唯余香港、越南等第三国港口可转运物资。面临咽喉被卡的厄运,国民政府做出艰难抉择:在云南缅甸之间的崇山峻岭中筑路,以便接纳外援。此项工程向国际社会招标,获得积极回应。然而1937年的中国经济积弱积贫,主权危在旦夕,既无力提供国际招标公司要求的先进机械设备,也等不及工程所需的六、七年时间。就在这一年末,国民政府破釜沉舟:招集20万劳工——大部分是后方老弱妇孺——依靠原始劳动工具、手工作业方式,一尺尺、一米米,一公里一公里地挖掘修造他们脚下的顽石硬土,不到一年时间,筑成了滇缅公路。这条中国的泣血之路,全程1453公里,1938年底开通,成为中国唯一接通外境的运输线,相当于中国民族羸弱肌体上的一条动脉,在坚持反抗日本奴役的艰苦战争中,源源不断传送美军援华军用物资,持续输入中国对日作战的武装。

不幸,日军1942年5月占领缅甸,切断了这条中国的命脉。至此,中国边境陆上通道全部被封锁,日本孤立中国的国际军事战略即成定局。美中两国都清楚:没有美国援助,中国抗战只是一个决心,沦陷将成为事实。

美国决定:飞越世界屋脊,向顽强抗战的中国紧急输送军事物资。

1942年4月初,缅甸全境危机,交通线不断遭到日军狂轰滥炸,中国远征军与入侵缅甸的日军殊死征战。8日,美军第十航空队运输战斗机,首次飞越喜马拉雅山,开始为中国空运军用物资,运输量每月数百吨。

1942年12月1日,美国空运指挥部汉普·阿尔诺德(Hap Arnold)将军受命全面接管空运任务,美国空运部正式开始飞越喜马拉雅山的军事运输行动。运输量每月达到3千吨。与此同时,宋美龄赴美,展开援华抗战游说。

七个月后,1943年6月,宋美龄结束出色的游说活动。罗斯福总统进一步加强了对华军事空运。空运指挥将领再度更换,这次接受此一使命的是汤姆·哈尔丁(Tom Hardin)将军。针对险恶的飞行气候条件,他下令“驼峰无气象!”(There will be no weather on the Hump):无论云雨雷暴冰雪盛风,无论白昼夜晚春夏秋冬,飞行员轮班倒值,空运不停,空运总量持续增加,三个月后3倍于前,增加到了1万吨。与此同时,飞行失事数量陡升,三个月期间飞机失事155架,牺牲机组人员168名。

1944年8月初,空运指挥将领第三度更换。威廉·腾纳尔(William H. Tunner)将军成为第四位向中国空运抗日军事物资的指挥。他临危受命,执行第“二十二条军规”:减少事故率,增加运输量。

在人类飞行一百多年历史中,驼峰飞行创造了不可思议的极为光辉的飞行记录。驼峰航线以印度阿萨姆邦为起点,向东横越喜马拉雅山脉,穿越云南和四川一系列山脊与江流,抵达中国昆明的美国空军基地。全长800公里(550英里),宽80多公里(50英里),平均海拔4500至5500米,最高海拔7000米。飞机平均飞行高度高达6100米(20,000英尺)。在这个地球屋脊上飞行,就是在最乖张而诡谲的气候中飞行,强烈盛行的西北风、强大气流形成的致命的飞机下坠力、季节性的阴霾雨季、积雨云层,剧烈的震动,厚重的冰雪层对羽翼和化油器的附着……驼峰航线中前后使用过的近七八种机型,无一适应。

人类没有制造出合适驼峰空运的飞机!那根本就是大自然鬼斧神工造就的飞行禁区!

科特斯C-46是驼峰空运后期运输的主力,但是它的表现丝毫不让机组人员放心。飞行员卡尔·康斯坦因(Carl Frey Constein)多年后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坦白:“我必须承认,无论作为乘客还是作为飞行员,在C-46里我总是感到莫名紧张。”他说,这种感觉在他以往的飞行训练中从未出现过。

C-46是大型运输机,翼展足有108英尺,对于仅有两个引擎的动力来说,这个体积太沉重了!还不算每次都是满载物资,承重起飞。这个大家伙还有很多其他缺陷:引擎易于失灵、冰雪刷启动器易于损坏且常常掉落、化油加热器失效、液压油泄漏、螺旋桨旋出、轰鸣声震耳欲聋,高空缺氧下的难以控制……最让飞行员们无奈的是,迫于中国战区战事,为了紧急增加运输量,C-46在通过飞行检测之前就投入了使用!结果导致第一批30架C-46投入驼峰运输的6个月之后,上报呈交的必须修复和改进的项目就达700项之多。

技术无论如何娴熟,驾驭这样的运输机也难免出事故。

飞机少,运输任务重,有时一个飞行员一天往返驼峰多达三次。虽然如此,人可以休息,飞机不停飞。飞行员轮值,排到哪架飞机飞哪架。常常是一架飞机刚刚降落,立即撤换机组人员继续往返。因此没有任何一个飞行员可以总是触摸同一操纵杆并面对同一个仪表盘,他们无法与飞机建立密切关系,每次探险般的飞行,都要操纵一架陌生的飞机,这违反了人类操作本能。

当新的机型到位,情况大同小异,飞行员没有熟悉飞机性能的时间,就要求立即入仓起飞。道格拉斯的战友狄克·哈特(Dick Hart)是美军驻澳大利亚的飞C-47的运输机组飞行员。有一次,一架C-46完成运输任务后,着陆澳大利亚悉尼空军基地,正巧轮值排到哈特出勤,他被要求驾驶这个“大老爷”到布里斯班去。与他同行的是满机仓的飞行员,都跟他一样是C-47的机组人员,他的任务是把他们送到那个城市。

108英尺宽的C-46挺着大肚皮,在震耳的轰鸣中升上天空,谁也不清楚这老爷怎么就上来了!飞行员运送飞行员,驾驶舱和货座舱里都是飞行专家,客舱里的一位飞行员好奇,站起身走到前舱,问驾驶员哈特:

“嘿伙计,你飞C-46多久了?”他的问题挺客气,他想知道C-46的性能。

哈特看看自己的手表,回答得十分准确:

“哦,大约30分钟了。”

闻言,听者脸色煞白,即刻回到客舱,老老实实坐回座位,不再发一言,也绝不再乱走动。

这不过是在澳大利亚境内从一个城市飞往另一个城市,不是飞越杀机重重的驼峰。

十四航空队的飞行员康斯坦因形容说:起飞,乃是一个4万8千磅的魔鬼跟85英里的爬行时速抗争!飞行,乃是跟一个4英里高、严重缺氧、气象险恶的叫做喜玛拉雅的怪物决斗!外加低海拔的原始丛林、高海拔的荒凉莽原、野蛮的原始部落、敌对的日军战区!

第三任驼峰空运指挥官汤姆·哈尔丁将军下达“驼峰无气象”飞行命令后,驼峰山谷里,缅甸密林沟壑里,飞机残骸急剧增加。阳光照耀下,一条“铝谷”依稀可辨,竟成为日后晴朗天气里飞越驼峰的另一种导航座标!

军人妻子和家人的哀告、牺牲者战友和同事的抱怨,潮水般涌向白宫。白宫和空军运输部上下都确认了一个残酷事实:在中印两个友好国家之间做运输飞行,比驾驶战斗机飞往敌占区柏林作战要危险得多!

罗斯福为此咬牙切齿地又下一令:必须减少失事率!同时要增加运输量!!驼峰空运的“第二十二条军规”就是这样诞生的。

临危受命的腾纳尔将军是第四任驼峰空军指挥官,他在1944年8月那个雨季抵达印度沙布瓦空军基地。飞机徐徐下降,跑道尽头一派荒凉、昏暗、尘土飞扬。接下来,一个又一个黑黢黢的巨大的堆包,出现在腾纳尔眼前。他被告知,每一个黑色堆包都由一架在那里失事坠毁的飞机和一行遇难的机组人员构成。

这些黑堆包是敲在腾纳尔将军心上的一记记重锤,催他在世界峰巅上起舞,舞出人间奇迹。

恶劣的气候仍然是驼峰空运中无数危象之最。而腾纳尔的奇迹太难实现了。1945年1月6日,他到任不久,驼峰大发雷霆,用“人类空运史上最恶劣的气候”把这个日子载入了飞行史册。十四航空队飞行员卡尔·康斯坦因回忆说,驼峰上空那天酝酿了来自不同方向的三股欧亚气团:低气压向西沿喜马拉雅主要山脉运动,高气压自孟加拉海湾翻卷而来,更低的气压来自西伯利亚。三股强大气流的持续冲撞翻搅,形成了地球大气层最为恶劣的飞行环境。被绑架的飞机猛烈震动,在严酷的冰冻、急剧而沉重的下坠力、震耳啸鸣、恣肆狂风、倾天豪雨、雨雪冰雹、漫天雪暴、不断切换的风向、刺目欲盲的闪电中挣扎不休……

诡谲危难在于,起飞前几分钟,无人能知晓驼峰上空等待他们的是狰狞的魔鬼还是温柔的天使。驼峰上不可能有设气象预报站。

那一天,空运没有中断。所有飞机几乎完全依靠仪表盘飞行,不少失去了航向……

康斯坦因驾驶的C-46,一个引擎失灵,能见度是零,冰雪刷被厚重冰层阻止而失效,仪表盘震荡损坏,无法显示地平线,他们无法确定自己是飞机体位翻转,肚皮朝天飞行,还是正常飞行。高超的飞行技术与安全指数已经毫无关系了,凭着运气,他们在两万英尺高空与暴怒的气象魔鬼搏斗了三个半小时,终于越过驼峰,抵达昆明基地上空。

准备降落了。

一口气还没倒出来,就听见导航员报告说,机场上空有五架飞机在同时呼救!

而跑道上,隐约可见一架引擎失灵的飞机正紧急迫降!跑道已然变成坟场,那些黑色的堆包就是这样形成的。

他们是抵达的飞机中唯一没有呼救,不需迫降的,他们必须为呼救者让路。而他们的燃料即将告罄!道格拉斯手脚冰凉,他过去的训练和记忆却燃烧起来:脑子里出现了一条附近的跑道。那是飞虎队当年废置的跑道,是他在训练期间获悉的信息。指挥中心此刻顾不上他们了,他们必须自救。当机立断,康斯坦因盘旋几圈,偏飞而行,对准那条没有导航灯,也没有指挥信号的跑道俯冲下去,放下了起落架,听天由命吧!飞机在坑洼不平的地面摩擦出黑烟与沙土,气喘吁吁、快要散架的庞然大物C-46终于停下来了,他们没有变成另一堆黑色丘包。

出舱,穿过倾天豪雨,机组人员一行三人跌跌撞撞推开调度室的门。惊魂未定,疲惫不堪,只问一句话:

“我们在哪儿睡觉?”飞机卸载后通常立即调头返回印度基地,但今日是致命日,驼峰航线肯定关闭。机组人员九死一生,他们需要储备精力,准备明天的空中恶战。

不料调度员回答说:

“我无权让你们在这里过夜。信不信由你!”

“什么?你说什么?回去?我们怎么可能回去?!”

这却是一个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回答的问题。那一天,所有安全抵达昆明,完成运输任务的机组人员接到的是同一个指令:“必须立即返回。”

腾纳尔将军后来在回忆录中说,当飞行员在驼峰航线途中遇到大风暴,导致飞机严重受损时,他会授权他们中断飞行,返回基地。但是腾纳尔手下的飞行员道格拉斯抗辩说:没这回事!否则那天他们就不会一上天就在地狱里搏斗三个半小时!更不会刚落地就受命再度上天,继续挣扎!腾纳尔将军在观念上并不认同他的前任哈尔丁的“驼峰无气象”飞行指令,但道格拉斯证明,在他的指挥下,驼峰航线同样一天都不曾关闭!

1945年1月6日这一天不仅以气候极端恶劣载入人类飞行史册,更以美国飞行员搏战死神的勇气载入史册。那一天的24小时内,平均每96分钟有一架飞机及其机组人员失事丧生。在驼峰上空狂怒暴虐的大气层中翻腾跌撞沉浮,谁也不知道死亡将选哪一架飞机、哪一个组机人员,但是运输机依然接连不断冲上峰峦,冲入天空,在空中地狱做殊死穿行。仅那一天24小时,15架运输机及数十名人员永远没有归来。

圣埃修伯里常在天空中阅读星辰与黎明,对话灯火阑珊的大地,他那酷爱飞行、献身天空的心魂,如果在两万英尺的诡谲狂乱大气层中往返,可能来不及留下让人类不断重新丈量的“大地”或长久仰望的“风,沙与星辰”,就先身而去了。

如此方式运抵中国的军用物资,代价极高。考虑到史迪威把其中绝大部分“倾倒在缅甸鼠洞里”(陈纳德语),所余之末微,就成为中国抗日战场的稀有珍宝。

美国空军将领克莱尔·陈纳德(Claire Lee Chennault)是轰炸机与战斗机联体作战战略之父,他在中国抗战期间发明了单机作战的专门技术。1944年秋季之前,P-40型飞机是美国援华空军的唯一对日空战武器。它虽然具有低飞扫射优良性能,被空中将士们打扮成了呲牙咧嘴的鲨鱼头,但它没有夜航装备、没有轰炸装备、没有运输装备、没有侦查装备……在陈纳德领导下,飞虎队就凭这简陋的欧洲战场淘汰的武器,彻底扭转了中国领空被动的局面,击落日本敌机的数量十倍于自己飞机的数量。陈纳德使这残缺的P-40无所不能。除了执行白天空战任务,还用于夜间作战和轰炸:把能找到的炸弹装载上机,用它进行低空轰炸、跳跃轰炸,并低飞发射附着降落伞的杀伤弹;也用于空投武器和粮食,援助被日围困的国军。还用作运输:在狭窄黑暗的货堆中装载空军人员,紧急运送到其他机场;甚至用做作侦察:装置上从英国空军借来照相机,执行所有的空军摄影和侦察任务。

在中国抗战的天空,陈纳德手下的P-40实际上承担的是整个国家空军所不存在的所有机种的所有职能。因此,飞虎队飞行员中流传一个笑谈:

“如果我们有一架潜望镜,我们就能用P-40型轰炸机做潜水艇。”

指挥空中作战的陈纳德是空军之鹰、飞机大王,在他手上,没有不能打胜仗的飞机!

这笑谈有一半是真的。指挥空中作战的陈纳德是空中之鹰,在他手上,没有不能打胜仗的飞机!

指挥驼峰空运的腾纳尔将军同样是飞行天才、飞机大王,当年他西点军校毕业才一年多,飞行学院结业才一个月,就把一架福克(Fokker)三引擎的飞机从圣地亚哥飞到了加州首府萨克拉门托。他从未驾驶过这类飞机,从未见过此机的操作手册,起飞前无人能够为他讲解飞机系统和装置,起飞后,途中没有气象预报,没有航线坐标和航线图。摆弄这陌生的大家伙,他手中全部所有,就是一张滥竽充数的加州地面交通图。一登机,他更吃惊了:12张苍白的脸上24只焦虑眼睛望着他。军令在握,但没人告诉他,他要载乘而行!他与他的乘客们面面相觑良久,捏着自己手心走进驾驶室。他把他们一个不少地安全运到目的地了。

腾纳尔后来在中缅印战场上证明自己不仅是飞行骑士,而且是大规模、高吨位空运的出色组织者。腾纳尔将军因此被誉为人类空运之父,没有他,地球不会有如此辉煌的驼峰空运,更不会有不久后规模更大的柏林空运。

现代社会,男人喜欢车,行进速度与越野能量是男人们利比多的变相爆发和满足。关于汽车,在汽车文化最发达的国家美国,家喻户晓的说法是:人生两样东西不外借:老婆和车。车等同于你家“内人”,要好好看护。陈纳德和腾纳尔这两个美国男人稍有例外,女人之外,他们最爱是飞机,各种类型、年代、性能的飞机。他们若在一起,毫无疑问头等话题是飞机,不是车。许多当年援华抗战的美国好汉,如今耄耋之年了,聚集一起或者电信沟通,重要话题之一也不是车,而是飞机。尤其是那些已成古董、价值连城的二战老飞机。多年以后,当年的驼峰导航员文达尔·菲利普斯与我成为忘年交,他已经玩不动飞机了,却时而会把各处发现的各式老飞机图片,乃至改装的成果图片转发给我,让我接受抗战传统再教育。

不过,在美国援华抗战期间,有一样东西跟老婆和飞机同等重要,甚至更重要。这东西,是汽油。

腾纳尔和他的空运将士们,从驼峰为中国运送汽油。这些汽油是陈纳德的十四航空队上天抗日的原动力。

腾纳尔只管运送,分配和使用不归他管。组织指挥繁重的空运任务之余,他倾心相爱的仍是他的飞机。那一天,他驾驶一架C-54飞机飞越驼峰抵达昆明,要跟陈纳德分享他的喜悦:这架C-54刚刚到位,四个引擎,嘎嘎儿新,是中缅印战场上第一架新型飞机。

他抵达昆明空军基地上空准备降落,但是屡次呼叫,调度塔无人接应。他只好转航飞往桂林,找他的朋友卡西·文森特显摆去了。文森特将军是桂林地面部队指挥官,桂林抵不住日军强攻而失守,那天是1944年11月11日,军政撤离,文森特正执行焦土政策,炸毁收尾部队藏身的山洞。腾纳尔突然从天而降,来得不是时候!可是他把C-54停放好,旋身搬出随机带来的啤酒,磕了盖子,递给文森特,然后他拉着这位满身硝烟的文森特,一边喝酒,一边围着飞机转。转了好几圈。

“她太美了!要的就是她!”

腾纳尔那时候没结婚,C-54就是他的新娘子。比新娘子更值得炫耀,否则他不敢把她带到日军兵临城下的桂林,放在露天跑道上,伴着炮火硝烟,为仅有的一位观众大唱赞歌。长达一小时,不收费,还搭上啤酒。

不过他最盼望的还是陈纳德的赞美!

腾纳尔被誉为空运之父是冷战以后的事,而陈纳德当时援华抗日已历时七年,声名远播新老大陆。而且陈纳德大腾纳尔13岁,是后者空军学院毕业飞行的考核教官,那枚引以自豪的飞行奖章就是陈纳德亲自授予他的。这两人都在中国天空大显神通,一个打日本,一个运军需,虽然在飞机使用上有交叉,也有争执,但腾纳尔对他的老师把日军飞机赶出驼峰航线,深怀感激。

炮火隆隆,战事吃紧。腾纳尔告别文森特,驾着他的新娘子再度起飞去昆明。

这次昆明基地调度塔有回音了:“你来做什么?”

“我来见陈纳德将军。”他说着就让新娘子着陆了。这么大的机场,还没见过这么好的飞机呢!腾纳尔环顾四周,意得志满。他的老师一定会对他的美人赞不绝口!

陈纳德已经在调度中心等着了。

他进门脚没站稳,劈头就迎来陈纳德的咆哮:

“你他妈的以为你到这儿来干什么腾纳尔!?弄那么个劳什子满世界飞!——不知道我的人从没见过那玩意儿吗?他们可能一炮就把你轰下来!!”陈老爷子气都不喘,瞪着不大的眼睛,沙哑着嗓子接着训:“轰下你来就他妈正合适!谁给你的权力飞到这个战区来?”

腾纳尔试图说明他为什么飞来又飞去,飞去又飞来:他嚅嗫着说他联络过调度中心,没有回应……

正因为他这个不明飞行物不知来自何方,不知是不是日本侦察机!调度中心才不知该打还是不该打,所以没法子回应他!调度室里为此忙乱一团!腾纳尔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陈纳德开始针对他的新娘子咆哮:

“你要这四个引擎的怪物干什么?这该死的东西非把汽油都喝光不可!”

调度室众人鸦雀无声。都知道十四航空队平时汽油紧缺。史迪威不仅抽调十四航空队的汽油,而且为了他的缅甸战事,切断所有中国军用物资。陈纳德为了中国抗战受尽了史迪威的气,正没处发火呢:“我们不给你一千加仑汽油,你就没法回到你应该在的地方!!”

腾纳尔终于有个机会说一句完整话了:

“不,长官,”他飞快地说:“我根本不需要任何汽油。事实上,我打算现在就给你倒出八百加仑汽油。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放下汽油我就返回。”

这却让盛怒中的陈纳德更生气了,他猛地背转身,跺着脚走掉了。

空运之父腾纳尔爱飞机近乎抽象审美,否则他不会翻越人类最高险峰,冒着枪林弹雨,视死如归一意孤行。此举太超现实,不但飞机没展览成,终于辩解了一句囫囵话,还不是真的。空战之王陈纳德爱飞机是为了行义举,否则他不会拒绝苏联的重金邀请,却到中国参加抗战。在那些物资紧缺的日子里,他被迫改写了自己两样最爱中的一样,他对自己倾心相爱女人陈香梅说,“汽油、飞机、补充兵员才是我的需要”。他太清楚,日军“若能遏制他们的汽油供应并截断运输流转,招致的损害,比实际所投的炸弹将更大!”没有汽油,他的飞机就是一堆烂铁。

腾纳尔四个引擎、双倍动力的C-54,是个喝汽油的“怪物”,还在战区上空飞来飞去地闲逛,“一滴汽油一滴血!”一千加仑汽油是多少血?腾纳尔着实撞到陈纳德的螺旋桨上了!

驼峰空运第四任指挥官威廉·腾纳尔将军

腾纳尔诚挚而殷勤的炫耀以失败告终,差不多是“灰溜溜”地驾着他的新娘子返回印度基地了。

腾纳尔是陈纳德的学生,是陈纳德的晚辈,自知“不过是一个在空运中有点特殊经验的新来的娃娃”,他是陈纳德精神遗产的继承人,是陈纳德横扫驼峰日军骚扰的受益者。陈纳德正忍受史迪威狂妄的自我中心主义和对驼峰空运物资的严厉克扣,眼看日军在中国天空肆虐而不能一逞英雄义举,他拒绝苏联重金聘请,到中国战场干嘛来了!腾纳尔有一千条理由受陈纳德的窝囊气。

其实,腾纳尔太冤枉了,他绝不是只会玩飞机的花花公子。甫上任,他心中装着跑道尽头那些黑色死亡丘包,就到灯火通明的空运调度指挥部去了。他要求给他一架运输机,他要飞越驼峰。现在!必须!他无视他的飞行员和助手的存在,非要把他的手“放在操纵杆上”,他的脚“踏在机舵上”,他的眼睛“看着仪表盘”,亲自飞越。调度室罗伯特·巴克尔少校看了这位新来的顶头上司一会儿,回答说:“你不能驾机出行,先生。”可是巴克尔立即听见腾纳尔安慰他说:别担心。我不过就是要一架满载军用物资的大型运输机。我需要熟悉飞行时的全部感受和一切飞行技术。

上任伊始,首途昆明,腾纳尔登上了一架满载军用物资的C-46运输机,带着他的随行飞行员和军事助手,在毫无经验的情况下,实现了这次飞越驼峰的探险。

此后,腾纳尔马不停蹄地展开了驼峰空运情况和飞机失事原因的全面考察,针对性地采取各项安全措施。在腾纳尔明文规定的安全飞行指示中,气象因素第一、无线电联络第二、飞行员和机场规章制度与纪律第三、报到与述职第四、全方位保养第五、机场设施维修第六,等等。腾纳尔同时在全球范围内紧急征调相关空军技术人员,太平洋、大西洋、欧洲大陆战区的无线电导航技术和人员,紧急移调中缅印战区的驼峰,以便在零距离能见度和完全依靠仪表盘操作的飞行中,保持正确航向。

腾纳尔消解了那条不可逾越的第二十二条军规:到1945年抗战结束时,月运输总量提高到了7万2千吨,6倍于1943年12月的运输量,每季度事故记录则降低到半数以下,1945年1—3月只有77架飞机失事,不到他的前任同比的半数。若以同样的运输量为基础,以事故率最低的月份为计,驼峰空运的损失的飞机几乎是1943年和1944年最高月份的十五分之一,即在可能损失192架的情况下,只损失了20架。

如果有一架摄像机对准腾纳尔办公室墙壁上悬挂的那张空运坐标分析图,人们将会看到,急速上升的运输吨位曲线和急剧下降的事故曲线,在完成了一个优美的交叉之后,继续反向行进……这是人类载重征服天象和高度的奇观。

如同飞虎队员关于轰炸机之于潜水艇的自信一样,驼峰飞行员从此也拥有了一句名言、一个共识:他们“可以在任何时间,驾驶任何飞机,飞越任何地面空间”!

1945年7月末,炎热潮湿,蚊虫飞舞的日子。腾纳尔接获上级指示:为庆祝1945年8月1日美国陆军航空队节,建议全体官兵休息,参加庆典仪式并举行各类纪念活动。

腾纳尔手执电文,在自己的总部召开了管理人员扩大会议。不过为了这个日子,他做出一个相反的决定:照常空运,而且加倍工作。

准备工作提前进行,通行部、人事部、飞行部、统计部、调度部、联络部、救援部、保养部等各部安排组织就绪。8月1日,午夜第一时第一分起,全体驼峰空运人员,包括各级指挥官以及厨师、职员、中国搬运工和军中牧师们,全部破例投入空运。全体全天候24小时的劳作——“牛马一样的劳作”。

腾纳尔本人那天再度加入飞行员队列,亲驾运输机,一天之内三次往返印度与昆明基地之间,六次飞越驼峰。

空运系统流程完备运转。那是喜马拉雅山脉上空最忙碌、最壮观,最辉煌的一天:200英里宽的横向空间里,多道航线同时开启;1万到2万英尺之间的纵深空间中,数层运输机同时飞行;数百架运输机往返于印度13个空军基地和中国内地8个机场,平均每1分20秒一架运输机启程。在总共1118次的往返中,飞越驼峰2236次。如此密集飞行,飞机无一失事,飞行员无一受损。那一天落地昆明的军用物资超过500吨,闯破驼峰空运吨位最高记录,创造了1945年1月6日以外,人类飞行史上又一个旷世记录。

驼峰航线是抗战中国的输氧血管。蒋中正对史迪威的不满不是没有原因的。后者一直为了自己在缅甸的“战绩”,卡断本该送交中国战区的军事物资。直到1944年10月史迪威调离,阿尔伯特·魏德迈(Albert Coady Wedemeyer)接任中国战区陆海空军参谋长,驼峰空运的物资才正确配发给中国战区。

陈纳德将军回忆记载,十四航空队在1943、44、45三年的出动中,总共以500架飞机的损失,击毁敌机2600架,(外加)可能击毁的1500多架;击沉及损坏223万吨敌人商船,44艘海军舰艇,和13100吨以下的内河舰艇;击毙66000敌军,和摧毁573座桥梁。其中最后的半年,由于军用物资的正确分配,嗷嗷待哺的十四航空队换了血,所向披靡:陈香梅回忆录记载:“自1944年11月至1945年5月15日,半年的战役中,十四航空队击毁日机1634架。而美机之损失仅16架”。日军丧失空中优势,海上交通断绝,战略原料转而依靠内陆铁路及河流。十四航空队进而利用制空权,以轰炸和大量水雷切断了日本在华水上交通。“自1945年元月至5月,十四航空队破坏了2500座火车头及5000辆车厢,炸毁370座桥梁,并击毁2000卡车。”

日本华南派遣军指挥官高桥中将战后回忆道,日军在华遭遇的所有最有效的敌对势力中,十四航空队的对日抵抗行动比率高达百分之六十到七十五。他说,对华侵略期间:“没有这只支空军,我们可以所向无敌。”

中国军队浴血奋战旷日持久,挺到全面抗战的第八年,才初具现代化模型,也是得益于美军的军事装备:蒋中正接受魏德迈的建议,将地面部队接受魏德迈的整编,依仗美军大量军事补给和装备,武装起了全军十分之一强的少数兵员。这少数兵员即在抗日战争中发挥卓有成效的抵抗作用。

人们不应淡忘的是,百分之八十的美国援华军用物资总量来自驼峰空运。腾纳尔上任前的1944年8月,空运月总量是2万3千吨,他上任一年后,提高到7万2千吨,相对于1943年12月份的运输量,提高了六倍。及至日本投降前的最后一个月,每天有600架运输机飞越驼峰,降落在中国机场,平均每一分半钟一架。

腾纳尔创造了驼峰空运的高峰,魏德迈实现了空运物资的正确分配和使用。两项联袂,在1945年上半年,在太平洋战场的美军以极大耐力和牺牲与日军激战的时候,为中国战场抗战的黄金岁月奠定了物质基础。焦渴干旱的中国抗日战场雨露滋润,战力陡增,长久以来以弱抗强、绝不投降的中国民族精神,有了依托和伸张,如虎添翼。多年苦撑的中国战局开始转败为胜:魏德迈与蒋中正计划中的国军地面反攻日期提前两个月到来。中国终于迎来自己的抗战黄金岁月。

战后,中国战区陆海空三军参谋长,美国援华空军总司令魏德迈将军指出:空运将士们“在美军航空队节日期间完成的这一功绩,将作为这次战争的辉煌卓越的记录之一,载入史册。”

领导了整个反法西斯战争的美国总统罗斯福赞誉驼峰空运是“一种令人惊叹的壮举”,是“二战的史诗”。

对人类上个世纪罪愆和恶行之源深具洞察力的丘吉尔首相,形容驼峰空运壮举是在“令人震惊的努力”和“巨大的成本代价”支付中进行的,他指出:“在20,000或22,000英尺的高空实行运输,引擎失灵意味着飞行员的确定死亡。……这不可思议的功绩,体现了美国帮助中国抵抗的强烈愿望。毫无疑问,这种意志力量、科学精神和组织才能在这类工作中是史无前例的或不可梦想的。”

多年后,腾纳尔将军“新娘子”的委屈已成前尘旧事。华盛顿举行了陈纳德将军和他的爱妻陈香梅的授勋典礼。典礼仪式上,空战之父和空运之父这一老一少又见面了。沉默寡言的男子汉陈纳德摆脱了史迪威的折磨,又遭遇了晚期肺癌之苦。他面容憔悴,脸上的肌肉更加沟壑纵横,但那双不大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他看见了腾纳尔,他握住了腾纳尔的手,那手依然有力,他对腾纳尔说:“贝尔(腾纳尔的昵称),我一直想告诉你,如果没有你和你的信念,以及你的出色的组织指挥,我们不可能在中国赢得胜利。”腾纳尔说,美好亲切的话语从这位伟大的老战士的口中说出,一切都变得美好了。

苍生气相类,驼峰恋驼峰。此言酝酿多年而出口,两位英雄心中依然暖流奔涌,因为他们是中国天空永远的鹰。

驼峰空运基本在中印之间的美国人中独立进行,中国更直接接触、更熟悉的是陈纳德和他的飞虎队以及后来的十四航空队对中国的援助。多年后的1984年,中国国防部长张爱萍(1910—2003)将军访问美国,在五角大楼,张爱萍将军意外邂逅了当年在新四军战区遇难后被营救的美国空军老兵,老兵对张将军表示由衷的感谢,张爱萍的回应代表了过来人对美国义举的认知,他说:“要说感谢,首先感谢美国政府、美国人民。40多年前,美国政府、美国人民就以崇高的国际主义精神,以反法西斯盟国的身份,不远万里派兵支持中国打击日本侵略,为全世界和平,努力奋斗,创造更加美好的明天!”张爱萍将军同时将一个精美的相册作为礼物送给了接待他的美国国防部长温伯格,相册里的图片上,是在中国遇难而被新四军营救的五位美国十四航空队飞行员。

2005年,中国抗战陪都重庆文化研究公司的民间独立学人王康先生在他的《男子汉的遗产》一文中正确地指出:“在中美两大民族共建和平与友谊的奋斗中,陈纳德和飞虎队将是太平洋上一座巍峨的桥梁,如果出现相反的情况,他们将变成不可轻易逾越的屏障。”

远古洪荒时代,地球上两大重要板块相互冲撞挤压,西部板块叠入东部板块之下,导致一片大陆从海下形成,逐渐升起,先为陆地,再成高原,后演为山峦,终于成为地球上的屋脊——世界最高的山脉。这沧海桑田之变持续数千万年,混沌漭渶无序无明,直到地球上有了人类为这造山运动命名,西部板块叫印度板块,东部板块叫亚洲板块,升起的高原是青藏高原,隆起山脉叫做Himalaya(喜马拉雅)。

从此,这冥寂混沌千万年的冰雪之域,诞生了意义。最高峰之各种命名,足以表达人类对宇宙的敬畏:“大地之母”是藏人对它的顶礼;“天空女神”是尼泊尔人的膜拜;“圣母峰”则是汉语正体字世界对它的尊崇。那时起,这雄踞世界东方的地球最高山脉,傲视脚下七国,睥睨全球人类,在八千八百多米高的雪峰上,兀自领略万古气象与日月升沉。

这时,人类各民族疆界已然划分,国家建立、主权并存。到了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中国捍卫领土主权的战火硝烟漫起。四十年代,从距离喜马拉雅最远的地方,绕过半个地球,来了那些与此山此峰毫不相干的美国人,为这座拥有诸多山峰的山脉,划线命名,叫做“驼峰”。

是的,驼峰位于中国、缅甸、印度国土地域之间,它的命名者,确然是地球另一端的美国人。抗战陪都重庆作证,当日本侵略者以其五年半之久、数千吨炸弹的投掷导致数万名中国平民血肉横飞的时候;当日军以顽劣和残暴把他们的空中攻势命名为“试探性轰炸”、“疲劳轰炸”、“神经轰炸”、“月光轰炸”、“全方位轰炸”、“密集轰炸”、“无差别大轰炸”的时候,美国陆军航空兵,为了给中国运输抗战军需,在陌生的航空地图上,标注了那些必须飞越的山脉,取名叫做“驼峰”,同时划出了一道乃至数道飞行航线、一层乃至数层飞行高度,开辟了通往中国昆明的军需物资空中运输线,叫做“驼峰航线”。

与人命名,昭运以明;与物命名,揭冥于天。唯其重要,《礼记》记载,命名伴之以礼仪,被尊为一个复杂的程序。命名者同时拥有所命名之物的所有权。喜马拉雅山脉七、八千米之上的高峰有八十一座,座座挑动人类的征服欲和占有欲,“驼峰”之命名,却不是为了征服,也不是为了占领。

美军运输部视驼峰为“军官的墓地”(a Graveyard for commanders),驼峰飞行被后世称为“死亡飞行”,派往中印战区的美军将领认为自己遭到了“流放”,他们称自己在印度的驻军基地是“上帝的弃地”。腾纳尔到任之前,在本土满耳听闻都是归来的官员对那块不毛之地、险恶峻岭的憎恶!“那里是你惩罚、流放官员之地,是你必欲铲除之地”。腾纳尔在华盛顿受命前往这块“墓地”,以便推进驼峰上的“死亡飞行”时,被问及他对此一派遣意下如何。腾纳尔竟一时失语,无法作答。最后他告诉自己说:“如果我的海外任务就是到驼峰墓地去完成,OK,那就是它吧。”

就这样,美国军人到一个他们从未到过的地域,进入自古以来的禁区,飞越一片海拔最高的惊峦险峰,为一个陌生的民族争取他们的自由和独立。从1942年4月到1945年8月,40个月的1200多天里里,他们在自己的“流放地”、“墓地”争取中国的领土主权;用自己的死亡飞行运载中国民族的希望;用自己的青春和生命换取了“驼峰”(The Hump)这个不朽的命名,用反对奴役、必欲自由的勇气赋予了那座峰峦不朽的意义,用他们协和万邦、人类大同,天下一家的价值书写了一个伟大的传奇。

2013年4月26日初稿
2013年5月27日美国军人纪念日定稿

【注】

1、此文2013年9月13日《南方周末》删节更名发表;
2、纵览中国2013年10月2日、4日分上下两部分全文刊出;
3、这是全文。
4、本文主要参考文献:陈纳德将军回忆录,腾纳尔将军回忆录,陈香梅回忆录,康斯坦因回忆及对他的访谈等。

关键词: 
栏目: 
首页重点发表: 

Theme by Danetsoft and Danang Probo Sayekti inspired by Maksi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