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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为什么会思乡?

所谓思乡,我观察了,基本是由于吃了异乡食物,不好消化,于是开始闹情绪。

我注意到一些会写东西的人到外洋走了一圈,回到中国之后发表一些文字,常常就提到饮食的不适应。有的说,西餐有什么好吃?真想喝碗粥,就咸菜啊。

这看起来真是朴素,真是本色,读者也很感动。其实呢?真是挑剔。

我就是这样一种挑剔的人。有一次我从亚历桑纳州开车回洛杉矶。我的旅行经验是,路上带一袋四川榨菜,不管吃过什么洋餐,嚼过一根榨菜,味道就回来了,你说我挑剔不挑剔?

话说我沿着十号州际高速公路往西开,早上三明治,中午麦当劳,天近傍晚,路边忽然闪出一块广告牌,上写中文‌‌“金龙大酒家‌‌”,我毫不犹豫就从下一出口拐下高速公路。

我其实对世界各国的中国餐馆相当谨慎。威尼斯的一家温州人开的小馆,我进去要了个炒鸡蛋,手艺再不好,一个炒蛋总是坏不到哪里去吧?结果端上来的炒鸡蛋炒得比盐还咸。我到厨房间去请教,温州话我是不懂的,但掌勺儿表明‌‌“忘了放盐‌‌”我还是懂了。其实,是我忘了浙江人是不怕咸的,不过不怕到这个地步倒是头一次领教。

在巴黎则是要了个麻婆豆腐,可是什么婆豆腐都可以是,就不是麻婆豆腐。麻婆豆腐是家常菜呀!炝油,炸盐,煎少许猪肉末加冬菜、再煎一下郫县豆瓣,油红了之后,放豆腐下去,勾兑高汤,盖锅。待豆腐腾的涨起来,起锅,撒生花椒面,青蒜末,葱末,姜末,就上桌了,吃时拌一下,一头汗马上吃出来。

看来问题就出在家常菜上。家常菜原来最难。什么‌‌“龙凤呈祥‌‌”,什么‌‌“松鼠桂鱼‌‌”,场面菜不常吃,吃也是为吃个场面,吃个气氛,吃个客气,不好吃也不必说,难得吃嘛。家常菜天天吃,好象画牛,场面菜不常吃,类似画鬼,‌‌“画鬼容易画牛难‌‌”。

好,转回来说美国西部蛮荒之地的这个‌‌“金龙大酒店‌‌”。我推门进去,站柜的一个妇人迎上来,笑容标准,英语开口,‌‌“几位?‌‌”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因为从她肩上望过去,座上都是牛仔的后代们,我对他们毫无成见,只是,‌‌“您这里是中国餐馆吗?‌‌”

‌‌“当然,我们这里请的是真正的波兰师傅。‌‌”

到洛杉矶的一路上我都在骂自己挑剔。波兰师傅怎么了?波兰师傅也是师傅。我又想起来贵州小镇上的小饭馆,进去,师傅迎出来,‌‌“你炒还是我炒?‌‌”中国人谁不会自己炒两个菜?‌‌“我炒。‌‌”

所有佐料都在灶台上,拣拣菜,抓抓码,叮当五四,两菜一汤,吃得头上冒汗。师傅蹲在门口抽烟,看街上女人走路,蒜瓣儿一样的屁股扭过来扭过去。

所以思乡这个东西,就是思饮食,思饮食的过程,思饮食的气氛。为什么会思这些?因为蛋白酶在作怪。

老华侨叶落归根,直奔想了半辈子的餐馆、路边摊,张口要的吃食让亲戚不以为然。终于是做好了,端上来了,颤巍巍伸筷子夹了,入口,‌‌“味道不如当年的啦。‌‌”其实呢,是老了,味蕾退化了。

老了的标志,就是想吃小时侯吃过的东西,因为蛋白酶退化到了最初的程度。另一个就是觉得味道不如从前了,因为味蕾也退化了。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对食品的评价,儿孙们不必当真。我老了的话,会三缄吾口,日日喝粥就咸菜,能不下厨就不下厨,因为儿孙们吃我炒的蛋,可能比盐还咸。

与我的蛋白酶相反,我因为十多岁离开北京,去的又多是语言不通的地方,所以我在文化上没有太多的‌‌“蛋白酶‌‌”的问题。在内蒙,在云南,没有人问过我‌‌“离开北京的根以后,你怎么办?你感觉如何?你会有什么新的计划?‌‌”现在倒是常常被问到‌‌“离开你的根以后,你怎么办?你感觉如何?你适应吗?‌‌”我的根?还不是这里扎一下,那里扎一下,早就是老盲流了,或者用个更朴素的词,是个老‌‌“流氓‌‌”了。

你如果尽早地接触到不同的文化,你就不太会大惊小怪。不过我总觉得,文化可能也有它的‌‌“蛋白酶‌‌”,比如母语,制约着我这个老盲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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