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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判“四人帮”怎样变成政治表演

文革期间,虽然舆论控制极其严密,但小道消息总比大道消息传得快,而且事后多能得到证实。

1976年10月10日左右,中央尚未公布粉碎“四人帮”的消息,便开始有人传说,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被抓起来了。这又是一个惊天动地的新闻,闻者无不表示惊诧,有的人听了,眼瞪得铜铃似的,摇头表示难以置信。有人说:“江青是毛主席的老婆,搁古时候就是皇后啊,怎么能说抓就抓起来了呢?不可能,这是谣传!”但数日后,中央关于四人帮反党集团被隔离审查的通知,便传达到基层干部群众,王、张、江、姚四个势炎熏天,横行十年的大家伙,的确已经完了蛋矣。

又过数日,街头高音喇叭里传出北京群众举行庆祝游行的盛况:“广大游行群众热烈欢呼粉碎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反党集团的伟大胜利,愤怒声讨‘四人帮’阴谋篡党夺权的滔天罪行。”小县城的官员,每遇重大政治事件,均极谨慎,开始只是负责上传下达,至于如何组织群众活动,则要观望一番。北京人民既已举行大规模庆祝活动,小县城便立即跟进。

首先是举行万人大会,会场仍设在农学院门外。“文革”期间,凡举行大型会议,与会的群众,人手一面小旗,于喊口号时,振臂举旗,以壮声势,这次也不例外。那种小纸旗,是把红黄蓝绿的彩纸,裁成三角形,其状如同直角三角板,并用毛笔写上与大会有关的口号,以树枝、芦苇或细竹为旗杆,将小旗糊在杆上。建筑公司的政工股长,接到召开万人大会的通知,立即把我找去,与一帮同事,赶制小旗。我和一位字写得较好的同事,负责在一叠叠三角纸上写口号(口号是县革委拟好,统一下发的),其他人负责截芦苇杆,往上面糊小旗,时间紧,任务重,制作几百面小旗,折腾了一天一夜。

与上次开追悼大会一样,第二天上午,县城各行各业的人与周边大队的农民,从四面八方向会场集中。会场的气氛与上次大不相同,锣鼓喧天,红旗招展,高音喇叭里播放着雄壮的乐曲,东、北两面围墙上,贴着“热烈欢呼”、“打倒”、“粉碎”之类的大标语,西、南两边没有围墙的地方,则插着巨大的标语牌,气氛隆重而热烈。大会开始之后,先是鸣放鞭炮,革委会头目讲话期间,台上不断有人领呼口号,台下万人举旗,振臂高呼,声如滚雷,旗如海潮。

大会结束之后,是群众游行。上万名与会者,排成见首不见尾的长龙,向县城的主要街道迤逦进发,多个锣鼓班、舞狮队,插在队伍之中,锣鼓班一路猛敲猛打,舞狮队每到十字路口、空阔之地,便腾挪跳跃,表演一番。游行队伍中,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人行走于队伍之外,领呼口号,多为声音高亢嘹亮者。沿途机关、商店,早已准备好鞭炮,等游行队伍通过时放之,群众游行所到之处,鞭炮震耳,硝烟弥漫,空气中充满硫磺味儿。

群众游行,极富中国特色,自“文革”开始之日,大街,便成为群众对上级指示表示态度的场所,凡有重要文件、指示下达,群众必根据上级要求,或欢呼、或声讨,或坚决拥护,或坚决反对,可谓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发动“文革”运动的《五·一六通知》下达、运动的重点是整走资派的《十六条》下达、“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最高指示下达,群众要欢呼、要拥护;“揪出刘、邓、陶”、“打倒刘少奇”、“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群众也要拥护、要声讨被打倒、被批判的人……

一言以蔽之,群众如马戏团的训兽,而各级地方官员,便是训兽师,表现不合乎要求,甚至与要求相悖者,必遭鞭笞。所谓“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个人的教训也值得吸取,谁也不会自讨苦吃,伸着脑袋往钉子上撞,故每次“演出”,皆万无一失。而训兽师不管训兽的内心有何想法,他们需要的,只是训兽的表现。

但是,这一次,群众欢欣鼓舞,大多是内心情感的真实流露。国家灾祸之根,人民苦难之源,原来就是“四人帮”,而这祸根,已经铲除,群众怎能不欢呼,不庆祝!但“四人帮”为何能成为文革运动的领导者?为何能肆意迫害开国功臣,且令那些仍然活着的、身经百战的革命元老畏之如虎?是谁给他们的大权?特别是江青女士,文革运动之前,只是中宣部一个中层干部,文革开始后,如何一跃而为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文革”小组副组长、“文革”运动实际上的领导者?这一切,绝大多群众不愿思考,也不敢思考,少数追根求源的人,也只能在家里沉思默想,不敢轻易对人言也。

进入12月,“四人帮”反党集团罪行的材料,传达到基层,全国人民掀起揭批“四人帮”运动的高潮。县革委会又在灯光球场召开县直机关干部职工大会,传达中央文件。灯光球场,位于县工会大院内,是一个露天球场,四周砌有梯形看台,可容纳千余人,球场上方拉着几条钢缆,钢缆上扯着电线上,装着许多几百瓦的灯泡,夜晚举行比赛,诸灯齐明,如同白昼。

会上传达的文件,内容皆是揭露“四人帮”篡党夺权,制造祸乱的反革命罪行,十年浩劫、“四人帮”的祸害,群众多已亲历亲受,听报告时,已不再惊诧。唯关于为何不早铲除祸根的解释,令我印象极深,文件解释是因为“投鼠忌器”。所谓“鼠”,当然是指江青,所谓“器”,当然是指她亲爱的老公毛,我坐在水泥看台上,听到这个词,不禁一笑。我并不知“投鼠忌器”一词,出自何典,但脑海里却浮现出一个生动的画面,一只硕鼠蹲在一个精致的盘子上,这个盘子可能还是个价值很高的文物,旁边一人欲打老鼠,却怕砸烂了瓷盘,故迟迟没有下手,直到老鼠离开了盘子,那人才给其致命一击。不过,我又觉得比喻并不恰当,江青与毛泽东,难道是老鼠与盘子的关系?

县革委会传达了中央文件之后,又号召全县深入开展揭批“四人帮”运动,县城各单位无不开会批判“四人帮”。

然而,群众都是沉默的鱼,机关单位开小会,尚可发言表态,一到开大会,登台发言的,大多仍是那些运动健将、积极分子,以及大小头目。对于这些人,我曾写过一篇题为《“弄潮儿”简历》的文章,予以描绘:

“大革文化命”一开始,风华正茂的弄潮儿便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气概大弄其潮。他先生弄瞎过赵公的眼,弄断过钱君的腿,弄掉过孙某的命……壮志饥餐“牛鬼”肉,笑谈渴饮“蛇神”血,待重新收拾旧河山,小“弄”便当上了革委会委员。“弄”委员批判刘、邓时带队游过行,反击右倾翻案风时做过动员报告,天安门事件发生后,带人搜查过周总理的诗抄。一言以蔽之,小“弄”总是站在历次运动的最前列。

党中央一举粉碎“四人帮”,“弄”委员东表态,西演讲;批判王、张、江、姚时咬碎过牙,气炸过肺。三批两批,“弄”委员便成了“弄”常委。“弄”常委坚决拥护“英明领袖”,认真贯彻“两个凡是”,很快又变成“弄”书记。当然,“弄”书记后来对“两个凡是”批判得很彻底,对“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他也是万分赞成的……

这篇小文,曾获《人民日报》1988年风华杂文征文二等奖,此后被收入《中国二十世纪幽默杂文选》等多种选本,2009年又入选《中国新文学大系1976-2000杂文卷》,可见小文描绘的人物,颇有典型性、历史性。而这些人的共同特征,便是无头脑、无良知、无立场,有权便是爹,有奶便是娘,是特殊时代的“三无产品”。

这些人的发言,千人一腔,面目未必可憎,但语言一定乏味,其内容、其用词,都是从报纸上抄来的,或是鹦鹉学舌,跟先说者学来的。许多人一张嘴,就说他们如何切齿痛恨“四人帮”,得知“四人帮”阴谋篡党夺权的罪行,怒火满腔,咬碎了牙,气炸了肺。其实他们满口大牙,一个不少,说话声震屋瓦,显然肺尚未炸。说到伟大领袖逝世,眼泪立即哗哗流下,不需事先滴眼药水。有的人竟说毛主席是江青害死的,说她在毛主席病重卧床,最忌翻身之时,硬是翻动毛主席的身体,寻找对他们有利的遗嘱,结果使毛主席病情加重。听起来似乎是说江青恶毒,但实际上却有丑化领袖之嫌。惹得有心者窃窃议论:毛主席既已瘫痪在床,不能说话,身子都不能翻动了,怎么还未让贤?

批判深刻、演讲生动的人,被县里选出,又是在大会上演讲,又是到各公社巡讲,大出风头。“四人帮”固然罪恶滔天,令万民痛恨,但经这些业余演员一批判,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变成了跳梁小丑,而演讲者也为听者增添了不少笑料。不过,有的人因表态、演讲出了名,竟得以提拔,进入宣传部门工作,历次运动中,都有一些运动健将、积极分子喜获荣升,靠批“四人帮”得以提拔,更是名正言顺。

县城除了开会批判会,街头又出现了许多大标语、大字报和漫画,其中漫画最引人注目。那些漫画,多出自学校教师和文化馆工作人员之手,讽刺幽默,一针见血。江青被画成白骨精,张春桥被画成狗头军师,王洪文则是狗特务,姚文元自然是手拿大棒的文痞了。有的人把“四人帮”画成四只老鼠,正在啃大殿的支柱;有的则画成四只螃蟹,三公一母,以一根绳拴起。文化馆的钱先生,是一位画家,擅长画鸡,他竟画了一只硕大的母鸡,蹲在窝里孵雏,翅膀下有四个鸡蛋,蛋中有人头破壳而出,四个烂蛋上各写王、张、江、姚。这幅漫画,引起不少人的围观和议论。钱先生以老母鸡影射伟大领袖,竟未倒霉,也是奇迹。

街头除了大字报、漫画,还有诗词。其中郭沫若的《水调歌头·粉碎四人帮》,报纸登、电台播,甚至被谱成戏曲、歌曲,传播甚广,也被人大字抄录,贴在街头。其词曰:

“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政治流氓文痞,狗头军师张。还有精生白骨,自比则天武后,铁帚扫而光。篡党夺权者,一枕梦黄梁。野心大,阴谋毒,诡计狂。真是罪该万死,迫害红太阳。接班人是俊杰,遗志继承果断,功绩何辉煌。拥护华主席,拥护党中央。”

稍有文化者看了,都说郭老真是老了,瞧这东西写的,还不如老百姓的顺口溜。

当年,百姓不知郭沫若曾写过《献给在座的江青同志》,肉麻吹捧曰:“亲爱的江青同志,你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你善于活学活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你奋不顾身地在文化战线上陷阵冲锋,使中国舞台充满了工农兵的英雄形象。”不知他于粉碎四人帮之前四个多月,才写过《水调歌头·庆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十周年》(1976年5月12日),词曰:“文革卷风云,阶级斗争纲举,打倒刘和林。十载春风化雨,喜见山花烂漫,莺梭织锦勤。茁茁新苗壮,天下凯歌声。走资派,奋螳臂,邓小平,妄图倒退,奈‘翻案不得人心’。‘三项为纲’批透,复辟罪行怒讨,动地走雷霆。主席挥巨手,团结大进军。”百姓若知此老是这么个诗人,做何感想?我估计百姓不会吝惜自己的唾沫星子。

其实,在政治运动如黄河中的浊涛,一浪高过一浪的年代;在许多人如巨浪中的舢板,随时都有灭顶之灾的年代;在政治风云变幻,独裁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年代;在卖身投靠、效忠告密、残酷整人就能邀功请赏的年代,岂止郭沫若如此。郭沫若只是以诗表态而已,不但随波逐流,及时表态,而且积极投身运动,干下许多坏事的人,自上而下,多如过江之鲫!

2010-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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