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近距离面对死亡，是一九七八年的夏天，那是搬到家属院的第一个夏天。
那天晚上，我坐在前院的操场上乘凉，突然听到从后院传来院长夫人撕心裂肺的高喊：“周医生，周医生——！”正在乘凉的周医生听了浑身一颤，站起身寻着声音就往后院跑，我立刻起身，也跟着周医生往后院跑。
周医生跑到院长家门口，只见院长家屋门大开，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烈敌敌畏的味道，屋子当中的水泥地上躺着一个身体佝偻成大虾一样的姑娘，我认出那姑娘是化验室的化验员小林。院长指着地下的小林对周医生说：“敌敌畏中毒，你懂急救，现在怎么办？”周医生大声命令：“拿肥皂水来！”肥皂水很快拿来，周医生用手掰开小林紧咬的牙关，把肥皂水往她嘴里灌，小林咽了几口肥皂水，突然“哇”地大口呕吐起来，屋子里顿时弥漫了更加浓烈的敌敌畏味道。
我随着人群刚挤进屋子，就被大人们拎了出来。我顺着大人的腿缝里往屋里看，看到小林姑娘那扭曲的、被污物弄得有点狰狞的脸，这使我感到既陌生、又害怕。她的双脚无望地在地上蹬来踹去，使我联想起被杀的鸡临死前的抽搐。
抢救进行了几分钟就结束了，因为小林死了。
大家把僵直的小林抬到院子里，用一条白被单盖上，小林的一支手臂滑出被单外，手掌无力地摊开，象个半张的嘴，可惜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大人对小林的死因讳莫如深，我们小孩子发挥极大的想象力也没猜中。很久后，我才知道小林生前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且不小心怀孕了，她想去医院做流产，但那时候做人工流产必须要单位开证明，未婚女人是不可能在没有证明的情况下去做人工流产的，而那时候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满街都是无痛人流的诊所、专科小医院，打胎像排泄一样容易。那时候一个未婚姑娘意外怀孕，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迅速结婚，生下孩子。二，让单位开证明做流产，从此身败名裂。小林姑娘选择了第三条路：喝敌敌畏。但是她喝完后又后悔了，于是跑到院长家去求救，但因为中毒太深，最终还是香消玉陨，终年二十三岁。
小林死后，她在乡下的父母来到单位，我那天放学回家，走到院长家门口，看见一个中年女人昏倒在地上，大家正七手八脚地掐人中、用凉毛巾给她擦脸。那是小林的母亲，从早上来到我们家属院就哭，现在哭晕过去了。
看着那个悲痛欲绝的女人那张跟小林酷似的脸，我想起小林姑娘有时候用化验室的冰箱自己做冰棍，我溜进化验室玩的时候，她就笑眯眯地拿给我吃。这一刻，我才意识到再也吃不到小林姑娘的冰棍了。不由得悲从中来，站在路边也哭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