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和潘小梅一样,生活在北京的缝隙之中,每天走在一条拥挤的、漫长的道路上。只是潘小梅,意外地陷入“地铁的夹缝”,以一场意外的悲剧,逃离了“生活的夹缝”。
走完短暂的一生10天后,潘小梅的故事和照片出现在2014年11月17日北京的报纸上。
只有小学文化的她,可能从不看报纸,可能永远不相信自己会成为一篇报道的主角。
《潘小梅的最后一班地铁》,刊发在新京报的人物版上。10天前的11月6日,她在北京地铁惠新西街南口站换乘地铁的时候,被夹在地铁车厢和屏蔽门之间,不幸身亡。她的意外死亡,当天引发巨大关注。但在悲剧发生10天后,如果不是这篇报道重新提起,可能很多人已经忘掉了她。
这篇报道,描绘了潘小梅灰色的人生:生在农村,小学5年级辍学,外出谋生,种过菜,当过服务员,最后做手机销售员;婚姻不幸,离异,有一个7岁孩子,在老家跟着老人生活;在主城区的公主坟打工,住在遥远的天通苑;每天靠地铁上下班,下班后在街头摆摊继续挣钱。
当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突然在报纸上,并被大篇幅的报道,基本上是因为这个人,发生了耸人听闻的悲剧。根据我多年的新闻从业经验,一个小人物突然被媒体聚焦,大多是以惨烈的方式,向世人讲述一个意外的,离奇的故事。
潘小梅的死亡就是一个意外、很离奇的故事。她被挤死在“夹缝”里,屏蔽门和地铁车厢之间的夹缝。她和很多人一样,生活在北京这座城市的“缝隙”里——远离家乡,为了更好的生活,漂在北京。
城市足够大,就会有很多的缝隙。北京的缝隙吸纳了很多人,缝隙与高楼大厦一样,也是这个城市的一部分。缝隙里,阳光很少能够照射到,但里面生活着的人们,照样追逐梦想。
潘小梅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缝隙中人。她租住在400元的不足6平方米的房子里,她惦念着孩子,却只能把孩子留在老家;她拼命挣钱,希望“挣够”回到老家。她的计划是,明年就回家乡,在老家的县城找个月入两三千元的工作,带着孩子在县城上学。
但说实话,如果不发生意外,我怀疑她明年能否按照计划回家。尽管生存艰难,但她已经嵌入了这个城市,嵌入了这个城市的缝隙。
城市的缝隙,相对于贫瘠的农村,是更有吸引力的。潘小梅在北京卖手机,做得好的话,可以月入7000元,她还能趁着晚上的时间摆摊挣钱。突然回到老家的县城,一个月挣两三千,她会不适应的——在北京艰苦一年的收入,相当于在老家2年甚至3年的收入。事实上,她曾经回乡生活过一段时间,但“觉得挣钱少,又回到北京”。
从经济学上讲,告别这个城市,就相当于浪费生命——这是很多人,虽然谋生艰难,但不愿告别大城市的原因。这也是很多人,虽然财务自由了,仍然穿行在这个雾霾之城的原因。
城市的缝隙虽然艰难,但从金钱上更能实现自己的“价值”。有人说,人生就是修行;但其实,人生只是生意。
挤惯了城市的地铁,不可能觉得空旷的农村或县城舒服。对于潘小梅这样一个生于偏僻农村、小学文化的女子,能够在北京打拼出7000元的月薪,她基本上已经竭尽自己所能,过上了“最好的生活”,这个城市已经让她相当“成功”了。
因此,她迟迟没有“回家”,她留恋这个城市,尽管这里地铁拥挤,尽管下班的路漫长。她留恋这种夹缝中的生活,以至于她愿意付出与孩子长期离别的代价。她愿意,每天走在拥挤的、漫长的道路上。
走在拥挤的、漫长的道路上,不只是潘小梅的生活方式,这是相当多人的生活方式。
并非你收入更高一些,并非你学历更高一些,并非你在写字楼里工作,你就逃离了“缝隙”和“夹缝”。你的幸运,是明天可以继续走在一条拥挤的、漫长的道路上。
只是潘小梅,意外地陷入“地铁的夹缝”,以一个意外的悲剧,逃离了“生活的夹缝”:她再不用下班后争分夺秒地回到租住地摆摊挣钱,她再不用夜晚街边摆摊时担心城管突袭,她再不用纠结于是放弃北京还是放弃孩子……
新京报:潘小梅的最后一班地铁
近日,33岁的手机销售员潘小梅被卡在北京地铁5号线列车门与屏蔽门之间身亡。潘小梅是一名单亲母亲,老家在河北平泉茅兰沟。她曾攒钱给父母盖房,为抚养儿子坚持漂在北京,租住400元的隔断间,下班摆地摊。去年,她还曾频频跟家人、朋友提到“回家”。
11月14日,承德市平泉县,潘小梅父母的家,潘小梅父亲靠在墙上,身后挂着数年前他和潘小梅在北京的合影照片。新京报记者王嘉宁摄
在地铁五号线被卡在列车门与屏蔽门之间后身亡;单身母亲攒钱给父母盖房,下班后摆地摊
站在惠新西街南口换乘站楼梯的最高点,很快能察觉,车站是个“十字形”结构,乘客们在十字中央上下楼梯,步履匆匆,穿梭于地铁5号线和10号线之间。
930.47万,北京地铁在其官方微博上公布了11月6日这天14条线路的客运总量。这个数字突破了近期纪录,比前一天多出了37万。
11月6日19时许,33岁的潘小梅,在归家途中挤入惠新西街南口的5号线地铁,被卡在列车门与屏蔽门之间。列车开动,她被挤压掉落轨道内身亡。
这是一条普通的回家路。如果没有这次意外,潘小梅会回到天通苑家中,出门摆地摊。也许过不了多久,她会像自己所说的那样,带着北京的记忆,回到河北老家,抚养儿子长大。
新京报记者朱柳笛实习生王蕴懿李想河北承德、北京报道
公主坟的手机销售员
11月6日,对潘小梅来说,原本是值得庆祝的一天。
这一天,她卖出了6部手机。一部能提成50元。
潘小梅工整地把6部手机的序列号写在一个黑色本子里,这是她的习惯。对比前几天4台的销售量,还算不错。
下班前一刻,潘小梅通常会站在柜台前,举起手机自拍一下,将自己的工作场景发给老板,证明她没有早退。
隔壁柜台的同事林风(化名)开玩笑:“你这样有啥意思,还不如不干了,老板都不相信你。”潘小梅笑笑,不说话。
辞工并不容易。她跟父亲说过,这份工作来之不易。
半年前,她进入这家手机卖场工作,每月底薪3000元+提成,最高能到7000元。
她小学5年级就辍学了,1997年跟着父亲离开河北平泉老家,辗转天津、北京,种过菜、干过服务员。因为开朗伶俐、口才也不错,最终做起了手机销售员。
前后算起来,这行她干了至少10年,公主坟的这家已经是她第三个东家了。比起此前在中央电视塔、五棵松的工作,这家店老板对她印象不错,“老板说我人缘儿好,业绩也相当不错。”她把这评价告诉了父亲潘国清。
6日晚上6点左右,天色渐暗,潘小梅脱下背后印有“中国移动4GLTE”的白色带帽套头卫衣,朝不远处的公主坟地铁站走去。
茅兰沟的女儿
大约40分钟,她能到达换乘站——惠新西街南口站。
如果不出意外,再坐20多分钟的5号线,她能抵达位于天通苑的家。
所谓家,不过是分租房中的一个隔间,每月房租400元。
天通苑这个北京最大的经济适用房集中区,是潘小梅能找到的理想居住地——有地铁、能群租。
几年前,潘国清曾去女儿的住处看过:不足6平米,一张床几乎挤占了所有空间,角落里堆着电饭锅和电磁炉。
“还不及这房里炕头这么大。”11月14日,坐在河北平泉茅兰沟乡的平房里,潘国清比划着。
茅兰沟地处偏僻,从这里要翻越几座土黄色的“梁子”(山丘),才能到达25公里外的平泉县城。
房子是潘小梅10年前凑钱给家里盖的,那时她每月攒着工资把钱寄回来,自己的生活费不够,就向朋友借。
潘小梅一年最多回老家两三次,潘国清的卧室里,挂着一张和女儿在天安门的合照:那是多年前的夏天,她穿着蓝色裙子,搭配灰蓝色的马甲,黑色靴子延伸到小腿,靴子上有细碎、小小的亮片。左边胳膊挎着父亲,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她从小就爱美,上小学时,兜里要是有个十块八块,就会攥着钱到小镇的照相馆里拍照。”
女儿长大了,自己也成了母亲,说起在外打工的不容易,潘小梅的妈妈总是掉泪:“小梅每天连菜都舍不得买,吃饭总是对付。”
这两年,潘小梅工资涨了,居住环境却没改善。“她要抚养7岁的儿子”,潘国清说。
天通苑的单身母亲
大约一年半前,因为感情不和,潘小梅和丈夫离婚了。
过了半年,她才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还说要独自抚养孩子。父母几次劝她,为了孩子与前夫复婚吧,她每次都倔强地回绝,“要复婚还不如要我死。”
在好友王小伟看来,这位单身母亲已经适应了北漂生活,她至少没抱怨过(生活)。
王小伟记得,去年,潘小梅在朋友圈里上传了一张儿子的生日照:房子有些简陋,沙发很破旧,小饭桌上摆着四盘菜和一个蛋糕。潘小梅和儿子以及姐姐潘小华围坐,笑得开心。
但王小伟看得心酸,“我觉得她在北京过得并不开心”。
潘小梅把抱怨留在了QQ空间里。
“真的不想出去奋斗了,我累了,可是为什么这都做不到,一个人在外面,住着一间小屋怕了,特别冬天冷的,心都凉了。”去年10月,她写道。
心凉了。儿子并不在身边。他留在老家,由姥姥、姥爷照料。潘小梅则寄回每月的吃穿用度。
7岁的儿子成了潘小梅唯一的动力,她在QQ空间里鼓励自己,“孩子看见我走眼泪就下来了,我心真难受啊,为了孩子我也得努力,好好干。”
努力,好好干。QQ空间,一位朋友称赞潘小梅,“她是个很要强的女人。”
11月6日,在前往惠新西街南口换乘站时,潘小梅想必脚步匆匆。父亲潘国清说,她下班总是着急赶回天通苑。晚饭过后,女儿会在附近的天桥上摆上两小时的地摊,卖一些淘宝上批发的袜子、发卡之类的小物件儿。
地摊摆得并不顺利,潘小梅曾对父亲描述过几次被城管追赶的情形,“包袱一卷,撒开腿就跑。还笑着跟我说幸亏没追上。”潘国清回忆。
事发前一晚,她往平泉老家拨了最后一个电话。靠在炕头的儿子一把抓过电话,清脆地叫了妈妈。
“你要听话,要好好学习。”潘小梅嘱咐儿子。
惠新西街的乘客
11月6日晚,再熟悉不过的回家的路。在惠新西街南口站台等车的潘小梅,成了地铁里的百万分之一——这一天,北京地铁5号线的客运量是98.96万。
差不多这个时候,在中关村一家网络公司上班的刘俊也踏上归家的旅程,同样要到惠新西街南口换乘5号线。
刘俊记得,同往常相比,当时换乘站涌入的乘客量并没有特别大的变化。他就站在113号门的南侧,屏蔽门前的队伍已经排了起来,约有三四米长。
当开往天通苑北方向的列车驶来,人群开始向站门“压缩”,继而朝车厢里涌,轮到刘俊时,车厢已被挤得满满当当,他放弃了挤进去的想法,站在前门处,准备等候下一辆列车。
与此同时,身着绿色衣服的潘小梅,也被裹挟在人群中,努力试图从113号门挤进车厢。
这是18时57分左右,车门关闭的一瞬,忙乱和尖叫的声音开始在站台上响起,突然有乘客开始猛烈拍打刘俊旁边的屏蔽门,啪啪作响。
在刘俊的回忆里,仅仅是几秒钟,列车继续向前行使,但反常的是有六七次“哐、哐”的猛烈撞击声,人群瞬间从屏蔽门周围弹开,“像是有人用手臂用力拍打着屏蔽门。”刘俊回忆。他也才反应过来,有人被挤在了屏蔽门和车门之间。
一切都来不及了。
与此同时,列车突然在黑暗的隧道里停了下来,挤在列车前部车厢的安娜(化名),看见有人急匆匆向自己的方向挤来,直奔列车长的位置。“有人掉下去了。”这人喊道。
被挤在屏蔽门和车门之间,而后掉进地铁轨道里的人是潘小梅。
潘国清和妻子从河北平泉县赶到北京,已是11月7日凌晨两点。
有地铁的工作人员向他描述,潘小梅被救出送往医院时,脑袋右边已经被挤得凹陷,左边的胸腔也塌陷了。
在中日友好医院,潘小梅停止了呼吸。
回家
潘国清拿到了女儿的钱包,灰黄格的花纹,像天桥地摊上兜售的大牌仿品,里面夹着130多块钱。
女儿生前的最后一年,潘小梅曾频频跟家人、朋友提到“回家”。
这个念头不是第一次产生。她之前曾回老家待过一段时间,但因为觉得挣钱少,又回到北京。
最近这个念头强烈了,十一假期结束后,潘小梅和同事调休,回了趟平泉老家,帮家里剥了5亩地的玉米棒子。
这期间,她对父亲说,再干段时间,明年就离开北京,在县城找个每月两三千元的工作,租个房子,带着儿子在平泉上小学。
假期还未结束,卖场电话来催,潘小梅只能匆匆返京。北漂这么多年,她很少请假。
潘国清带着小梅的骨灰回家了。
她被葬在老家玉米地中一小块平地里,没有墓碑。
潘国清说,7岁的孙子参加了母亲的葬礼。他似乎还不太明白死亡的含义。
他以为,母亲只是像以前一样,不过是暂时的离开。隔段时间,她会像往常一样,回到他的身边。
潘小梅发生事故的两天后,地铁惠新西街南口站台,损坏的113号门已经被修复,并于11月8日头班车投入运行。高峰期,汹涌的人流还在继续。这道屏蔽门附近,没有留下什么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