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我坐在沙发上，开着台灯，身边是两本杂志，一盘葡萄。不需要开空调，气温无可挑剔。北京适宜生存的寥寥数夜之一。我刚刚把时间花在了杂志上，现在觉得，行了。今天的研究时间够了。我喜欢沙发，喜欢台灯，喜欢葡萄。杂志呢，是工作。你知道什么事最奇怪？就是本来你是一只狗，却以跟猫们比赛捕鼠为生。你可以捉到不少老鼠，如果你想。世事从来如此。可是你是不是一只完全成为自己的狗呢？即使是在气温优良之夜，这也是个问题。
很久以前，就像我在小说里写过的，我在一个至今也觉得陌生的地方读高中。有一次我去了一个同学家里，他家挨近一座山，有巨大的院子，院子里有葡萄园，葡萄园里树立着白色石桩，石桩尽头是一口巨大的水缸，是储存浇灌所需的雨水的器具。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的水缸，至少有两米高，看上去可以用来淹死什么人。实际上，我初到那里就参加过一次公判大会，一个男人被判死刑，正是因为他把妻子一家都投进他们这种水缸溺毙。是不是听起来就很棒？高中时代的假期，受邀到同学家的葡萄园里吃葡萄，遇到金字塔一般宏伟的水缸，同学的父母又都不在家，因此几天之内只有我们俩在院子里闲逛。那是中秋节之后，秋霜落下之前。
可是我四处观瞧，忍不住问同学，哪有葡萄啊？葡萄架依旧枝繁叶茂，可是所有的葡萄都剪光了。我相当仔细地搜寻了一番，一粒葡萄也找不到，不管是紫的还是绿的，一根葡萄毛都没有。结束了，葡萄季节已经过去了。结果，我的这位同学相当随意地伸手探向枝蔓深处，像魔术师变鸽子似的拎出了一串葡萄。很小的一串，绝对是我平生见过的最小的，葡萄串的mini版，我想大约有7粒，也许3粒。然后这家伙说出了一句令我终生受益的话：“仔细看。”
有好几句话我始终记得，终生获益。一句是这句。还有一句是我后来在网上打帝国时代时学到的，我问一位高手，为什么我总是输呢？高手说，“不要慌。”简直是醍醐灌顶。还有一句是“不要停”，如果你想在经世致用的行业干点儿什么，比如办杂志，基本上用好这句就够了。
我尝试着“仔细看”，然后看到了收获后的葡萄园里漏网的第一串葡萄，我摘下来，吃掉了，然后再“仔细看”哪里有第二串。很快我就吃撑了。真是神奇的秋天，忽然之间，在我视野里，到处都是葡萄串，多极了，一律像普通葡萄串的缩微版，但是多如恒河沙数，密布如绿色夜空中的紫色星星。那几天里我真的吃了无数的葡萄。
很多年后，我曾经站在沱沱河的源头，注视着那沙地上的洞穴。那里有无数的洞穴。我试着一动不动，“仔细看”，然后我看到了数不胜数的旱獭，钻出来，傻乎乎地望着我。
没有更多的情节了，只是一段往事，不是小说。两个男孩没有反目，没有猜忌，没有搞基，也没有共同犯罪。我也没有把那个同学扔进他家的水缸淹死，尽管这个同学的确永久性地消失了——在我的生活里——后来我没再遇到过他，我也忘记了他的名字，忘记了他的长相，完全忘记了他是谁。不过这有什么重要吗？对一个作家来说？重要的是我吃到了不少美味的葡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