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招远麦当劳事件不是近年来最重大的新闻，但它却有理由成为近期引发最多热议的社会新闻。在各大社交网站上，我能看到我的朋友们已经被吓坏了。最爱发自拍美食的萌妹子们都在讨论遇到类似情况如何自保，热心的汉子们在思考如果自己在现场、有没有勇气出手相助的问题，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在转发所谓的“凶手人肉结果”……总之是乱成了一锅粥。
尽管根据公安部通报，此次案件已经告破，几名嫌疑人属于邪教组织成员，已被抓捕控制。但这样的通报远远无法抚平网友们受到的惊吓，那段视频仍然在网络上广为流传，我扫了一眼就没敢再往下看了，怕把刚吃的晚饭给呕出来。
为什么这件事情能够引起如此大的反响？我与几个朋友交流过，他们一致表示这件事太离奇了，完全超出我们所能理解的范围。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假如这条新闻是这样的：
某男子在麦当劳内被搭讪某女子未得手反被羞辱，恼羞成怒将该女子打死。
或者：
某女子在麦当劳内被某男子骚扰，男友赶到后将该男子打死。
当然这两种情况我们也不希望发生，但这样的两条新闻绝不会引起这么大的影响。因为这两条新闻的逻辑是我们可以理解的：男人自尊心受辱，出手过重打死对方。
但这条新闻的逻辑是我们完全不能理解的：我一个人坐在麦当劳安安静静地吃饭，你为什么要毫无理由地来找我要电话？如果我不给，你为什么要找我的麻烦？就算我们发生口角，但我们毕竟素不相识、没有深仇大恨，你为什么，为什么，居然要把我活活打死？
我相信，这样的事件换成任何一个人都无法理解。最后公安部给出了“邪教组织传教”、“受邪教思想蛊惑”这样的理由，只能说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但它无法根除人们内心深层次的恐惧：在这个社会，任何时候，无论你做什么，都可能遇到失去生命的危险。
因此，这次案件影响如此之大，是因为它激发起了人们对于无序性的恐惧。
什么叫无序性？什么叫有序性？我最近正在读的一本书叫《游戏改变世界》，它所探讨的主题是：为什么网络游戏能令人们如痴如醉地沉迷其中？为什么人们在生活中不能激发起像玩游戏那样的热情？作者有许多论述，但在我看来，理由就一条：游戏的世界是高度有序性的、规则是明确的，你依据规则行事的后果是可以被预见的，所以你只需要把精力集中在自己感兴趣的、有意义的事情上。
打个比方，在玩英雄联盟的时候，游戏刚开始，我使用皇子对抗敌方的鳄鱼。一切规则都是一目了然的：所有英雄都只有475金币，我可以看到双方英雄的攻击力、生命值等数据，在能量足够的情况下我可以使用自己的技能，这些技能会制造伤害，如果没血了，我就会死。如果我方死得太多，我们就输了。
那么我要考虑问题的包括：我要买什么装备？我怎么要利用技能消耗我的对手？我要如何防范来自敌方队友的偷袭？我要怎么在团战中配合队友取胜……毫无疑问，这些问题是游戏的精髓，我们在这些问题上花费精力，这正是我们的兴趣所在。当然游戏也有增添无序性的东西：比如游戏中的BUG，某些玩家使用的外挂……但在道德上说，他们会受到所有玩家的谴责；游戏制作者也会努力地修改这些BUG，并且对使用外挂的玩家做出惩罚。
但现实世界完全不是这样。现实世界是一个充满了变动的混沌系统，你无法完全、精确地认知这个世界的规则，永远有你无法了解的问题，你几乎没法预测自己行为的结果，你也根本不知道会有谁来反对你。如果现实世界是一个网络游戏——就叫它《地球ONLINE》好了，这个游戏简直糟糕透顶：游戏规则不断变动，即使有规则玩家也可以随便破坏，外挂和BUG满天飞而且没人能制止，你完全不了解其他玩家的等级数值……对了，等你好不容易适应了这个游戏，也许明天你就发现，这破游戏居然改版了。
毫无疑问，这样的游戏是没有可玩性的。因为任何玩家都不知道怎么入手，还要花费太多太多的精力在与目标无关的事情上，也就找不到乐趣……但不幸的是，这就是我们的现实生活，而我们没法退出这个游戏。
更不幸的是，随着人类分工不断细化、活动规模更加庞杂、社会主体更加繁复，社会学家提出了“风险社会”的概念。我们每天都要面对无数的陌生人、参加各种规则不明的活动、接受各种意义不同的信息，我们面临着巨量的风险。走在大街上，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长得太好看而成为经验丰富的老色狼的下手对象，也不知道会不会成为恐怖分子试验新炸弹的受害者，或者你前方的那台载满钢钎的小货车一时没有刹住……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对个体来说，有序性只是奢望。
正因如此，无序性的恶魔像梦魇一样藏于我们每个人的脑海，它躲在交通规则、政府公文、法律条款之后。一旦我们在生活中受到出人意料的刺激，梦魇就会化为实体，纠缠着你让你无法入眠。
更不幸的是——我们恰恰生活在一个新闻媒介无比发达的时代。只要有一个连上了WIFI的手机，坐在咖啡馆里陪女朋友聊天的你，就能通过微博看到地球另一端的人们在爆炸现场发来的照片，亲眼目睹那些受害者鲜血淋漓、嚎哭无助的惨状。此刻你手中的IPHONE就像一个法力高强的大法师，将世界上所有的罪恶都呈现于你面前，于是脑海中的梦魇被唤醒，而你被吓得无法入眠。
因此，招远麦当劳事件不是个案，它造成的集体恐惧也不会被根除。而且我们需要接受的一个事实是：无序性将会成为人类社会的常态，换言之，无序即是秩序。万青在《杀死那个石家庄人》里唱到：“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这首描写改开后国企员工心态的歌词，对于我们来讲有了新意义：我们的生活每过个两三年就要崩塌一次，三观也得被重建一次。
古人形容一个优秀的将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但即使是古时最彪悍的将领，也未必比一个只会刷微博发自拍的少女心灵更强大，因为我们每天都在见证无数的大厦崩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