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鸽先生养伤记

谨以此文,献给那些陪我一同走过的人们。

我到现在还常常想起那只鸽子,想起那个阴郁寒冷的下午。

去年三月的一个雾沉沉的日子,外面干冷干冷的,路面冻得硬邦邦的。节气已经过了立春,户外还是一片隆冬的景象。我正在桌前写论文,被一堆资料弄得心烦意乱的时候,外出去散步的吴大姐回来了,令人惊奇的是带回了一只受伤的鸽子,灰白的羽毛,缩成一团的小爪子,温顺的一动不动,暗淡无光的两只小眼睛惊恐地瞅来瞅去。鸽子估计是被捕网刮伤或者是被老鹰抓了,受伤很严重,腹部一大块皮毛完全脱落,翅膀下一长条撕裂的伤口,凝固着一团团血渍,惨不忍睹。据大姐说,是在西门河边的一块凹土处发现了它,他还以为鸽子在那儿休息呢,结果一伸手就捉住了他。

鸽子伤得如此严重,面对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我们简直束手无策,情急之下,想到了百度这个无所不能的神器。打开电脑,输入关键词‌‌“如何给给鸽子疗伤‌‌”,可气的是,返回的都是些‌‌“如何做鸽子汤‌‌”之类的检索结果,无奈之下,只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根据仅有的医学常识,先要给它处理伤口。于是打了一盆温开水,放了些盐,给他洗了个热水澡,把伤口周围的土块、草木灰、污泥都洗掉了,又跑出去买来了双氧水、棉签、纱布给他的伤口进一步消毒,费劲地用纱布包扎。但是它的羽毛太光滑,胶带总是沾不上,最后只好捆在了背上。这时候它看起来就就像个英勇负伤的战士,不过战士的眼睛半开半闭,看样子是快不行了。情急之下,又翻箱倒柜地找出了平时感冒吃的消炎镇痛药,把药片捣碎了强迫他服下,用装牛奶的纸箱子垫了些毛巾,给它做了个临时的小窝,晚上担心它冷着,把它放在暖气片下面。人事已尽,接下来就看他的造化了。

大姐是我的室友,此君少言寡语,行为不拘一格,但和我却趣味相投,甚为默契。还记得大一刚认识他时,装得一副正人君子之相,而猥琐之处尽在不言中。大一时上微观经济学课,老师要求上讲台讲解自己做的ppt,此君上台后,一眼不发,插上优盘,打开文档,来了句,你们自己看吧!全班爆笑!据说为了突破自己,有一次头脑发热去剃了个光头,不料之后养成了习惯,一年就进两次理发店,每次都剃光头,称为24号楼的独特景观。

第二天早上醒来,看见它精神了许多,眼睛也恢复了光彩。熬过了昨晚,鸽子看来已经度过了危险期,原来还一直担心那么重的伤也许拯救不了它了,不由得暗暗佩服它顽强的生命力。小家伙自己还掉了个头,因为箱子的一侧已经被它自己的排泄物弄脏了,没想到它还挺爱干净。身上的绷带已经被它愤怒地给啄掉了,估计是看绷带实在是影响了自己飒爽的形象。困顿中还那么考究仪表,颇有绅士风度,那就姑且叫它鸽先生吧!此后每天的生活就多了一项活动:给鸽先生喂水喂食,喂药,换窝,清洗和包扎伤口。由于平时太无聊了,这简直成了我和大姐一项愉快的消遣。冷清的宿舍突然来了位客人,感觉增添了不少生气,论文写作之余不时回头看上它一眼,鸽先生也歪着脑袋直愣愣的盯着你,傻乎乎的可爱极了。

这天早上去打网球回来,我们把鸽先生介绍给了一位新朋友,此人名唤无谋,取有勇无谋之意。虽说叫无谋,但为人却是十分精明,且最喜读书,古今中外的文艺作品着实看了不少,本想让它为我们的小客人取个名字,没想到他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吃着鸡蛋灌饼,鼻孔里吐出几个字,‌‌“待我吃完再说‌‌”,十分令人生厌。此时大姐灵光乍现,说不如就叫陈勇,取其勇敢之意,且既响亮又浑成。回头看鸽先生也在点头示意,似乎默许了这个名字。

进入大四,都是十分自由散漫的,因为就管理学院的传统来讲,大四是没有课的,大家都不怎么在乎实习,工作似乎也并不着急。宿舍里小号、作家常常不在,贱人沈每天泡在无聊的游戏上,妖青忙着考试注会,而自己则和大姐、无谋天天厮混在一起打球。大四本是离别和伤感的季节,但是大家好像都忙得没有心情来体会这一点,宿舍楼空荡荡的,一如四年前刚到的那几天。开始和结束其实是很像的。

鸽先生有了名字,但它似乎并不高兴,还有些挑食。今天的晚饭是米饭、西葫和鸡蛋花,可它还是不吃,我们猜想是不是因为鸡蛋的缘故,因为据说动物是不食同类的,怎么说鸡也是它的远方表亲,不像人类将婴儿的胞衣视若美味。本想让它多补充营养,可没想到也许破坏了它的饮食信仰。从进食这一块儿看,人和动物的差别简直是太大了,人也许是地球上唯一的最全的杂食生物。动物一般都有肉食和素食的区分,尽管个别动物也捎带吃一点非主食的东西,譬如猫偶尔是吃菜的。但这绝非主流,而人据说是荤素搭配十分均匀的,况且人还会吃植物的果实、花朵、根茎,动物的内脏、卵子、甚至于真菌、同类的胞衣,真是令动物们望尘莫及。甚至于人们之所以能发展到今天的文明水平,是和吃分不开的,不挑食,不讲原则,什么都吃,才能适应这个复杂多变的环境,而恪守自己的饮食规范的动物大多死的很惨,早早灭绝,譬如恐龙。鸽先生不吃饭,我们真是拿它没办法,只是奇怪的是几天没吃饭,它依然神采奕奕,精神抖擞。到后来,实在没办法,我们就只好强迫他了,我们俩分工协作,一人抓住它并撬开它的嘴,一人笨拙地往它的嘴里填米饭,又怕把它给哽住,不时地又喂它水,结果鸽先生十分愤怒的扑腾翅膀,尘土扑腾了我们一身。

在所有生物里面,也许只有人是最入乡随俗的,无论到哪里,只要身体安顿了下来,就能若无其事的吃东西、喝水、看书看报,聊天,打牌,打瞌睡,比如在拥挤的火车上,上课的教室,著名的旅游区,鸽先生可不这么随便,它很快就对我们给它安排的新家不满了,天天早上都要咕咕几下扑腾着翅膀把我闹醒,痛斥我为什么要把它安排在那里。也许它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栖息在高高的梧桐树枝上,醒来才发现蹲在小小的纸盒子里,那种梦里梦外落差我是深有体会的,我十分理解和同情它。

这两天鸽先生也越来越自我了,我们用纸箱子给它铺了一个窝,让它睡在里面,可它偏偏要在外面还大摇大摆地把绿色的粪便拉了一地,这让我们十分恼火。也让我们十分纳闷,它一天又没吃什么东西,怎么还能拉那么多呢?本想抓住它质问,没想到手一伸,它一下飞到了阳台。原来翅膀硬了,怪不得如此嚣张。鸽先生居然这么快就能飞了!它身体的恢复能力真是令人惊奇。

这天晚上我也做梦了,梦见自己正在飞,像只鸟儿那样。飞翔似乎是人类最原始的梦想,看着立体的世界在眼前慢慢拉平,原本看不见的这时能看见了,原本模糊的现在也变得清楚了。眼前钢筋水泥的城市像干涸的海,阡陌纵横的街道上,有如蚁的生命在挣扎。能够自在飞翔的鸟儿们是多么令人羡慕啊,像人类这样的没有翅膀的动物,行动本不是那么自由,心也是受到拘禁的。

记得曾经做去心理辅导时,老师推荐过一部电影——《birder》。通常意义上说这是一部反战电影,可是表现战争的镜头只有一个爆炸场面,以及艾尔和它的同伴被应征入伍,还有最后艾尔经历越战后绑着绷带的那张残缺的脸。战争不过是挣扎和冲突的外显和集中爆发,影片最根本的是要叙述一次人性的救赎。影片中主人公鸟人喜爱鸟,与鸟为伍,总是幻想自己是一只鸟,企图象鸟一样在天空中自由自在的飞翔,甚至从楼上跳下去以体验飞翔的感觉,这种想法几乎占据了他生活的全部。在旁人看来,鸟人是怪物,因为他与他们是那么不一样。人们总是无法理解与他们不一样的人,总是对他们所不熟悉的想法感到害怕。福柯说:人们不能用禁闭自己的邻人来确认自己神志健全。可是现代社会处处充满了这种禁闭,它可以表现为学校、监狱、精神病院,也可以是一种语言、习俗,或者是权利行使的机制。鸟人拒绝与周围世界的对话,因此被当做精神病给关了起来,被当做动物一样来驯化。鸟人拒绝了这种驯化,他不再想回归残忍冰冷的秩序。医疗室中鸟人苍白的脸,淡淡的回忆和独白,似乎要将心底深处一切恐惧和向往表达出来。他开始绝食,脱光了自己的衣服,不断摆出各种飞翔的姿势,望著有着铁丝网的窗户,只剩下用身体最素朴最原始的力量来反抗。这反抗是无力的,但却是勇敢的、坦诚的。他其实赢了。像java在豆瓣中的评论一样,

梦,继续做。

灵魂,继续飞。

留下一具空壳,在现世中腐烂

一连几天,鸽先生都站在窗台上地望着蓝天,专注而伤感。对放在地板上的食物和水毫不理会,我们也不好意思去强迫他,他让我想到了落难的王子,以绝食的方式对待它所受到的不公待遇。钱钟书先生说,窗是人对自然的胜利,代表了比门更高的人类进化阶段。有了窗,人不必走出去,而把阳关、空气和风景关在屋里供给人享受。但是窗实际上培养了人的惰性,让坐在屋里的人一动不动地就能看到春天,因此少了领略和感受的乐趣。鸽先生就对这窗非常不满,在它的记忆里,蓝天白云都是自由飞翔的背景,新鲜的空气都是用来自由呼吸的,那在阳光下的翅膀一闪一闪,是何等欢快?怎么能挂在那样一个小四方格里观赏呢?况且窗生硬的把作为一个整体的自然切割开了,天变得那么狭小的一块。鸽先生的眼睛露出忧伤的表情,我知道他是向往自由了。它也许永远不能明白为什么要在他和蓝天之间隔上一块玻璃,为什么要划上这样一条界线,这条界线是如此严格以至于尽在咫尺而远乎天涯。

我知道该放他走了

3月10日,是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多日持续的阴霾已经丝毫不见踪影,阳光和微风洒满了楼上楼下,空气中有中草木萌发的味道,似乎真正的春天就要来了。六楼阳台外面的天地一片清朗,鸽先生在手中显得很兴奋,躁动不安地动来动去。一松开手,鸽先生凌空而起,将四周的屋顶踩在了脚下,太阳金光四溅,掉在鸽先生的羽翼上,它受过伤的翅膀白亮白亮。刹那间,鸽先生就越过二食堂再也看不见了,天高云淡,连影子都没有留下。

这天下午是星期日,13年新学期第一次读书会,我深切的记得这天下午。因为它不寻常地让我遇到了一些人,结果后面的故事就完全改变了。

后记:

情以物迁,辞以情发;既随物以宛转,亦与心而徘徊。早在鸽先生在的时候就零零散散记下了一些想法,直到那天看见无谋空间发了一篇纪念此事来龙去脉的日志,我知道是应该把它连缀成篇了。文字给我了想象和守望的空间,一篇文章写完也像了结了一桩心事一般,当然也有给怀念增添一个更加充足的理由。我常常想,过去究竟意味着什么?难到仅仅是回忆吗?最近在校园里散步就常常有一种空无的感觉,熟悉的道路、草坪、蛙鸣、梧桐、月光,熟悉的食堂、教室、操场、图书馆;一切都是一年以前的生活节奏,我依然背著书包穿梭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道路上,可是总感觉少了些什么。是的,少了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那些声音和欢笑。虽然校园里朋友还不少,学弟学妹们也很多,但是那些与你朝夕相伴的日子终究是过去了,那些呼朋引伴一起去食堂、那些上厕所都能猜出在哪个坑的人难再相会了。当然还有曾经与你执手相伴结果转眼就是陌路天涯的人也终究是过去了。

那天看老师发了一条状态:‌‌“我曾把许多留在过去,如今学着一点点地放进未来;离开,是我放下的第一块石头,在这里期待一个毕达哥拉斯的处所。‌‌”我想可以把这个作为结尾了。

二零一三年三月

二零一四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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