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底忙着清算的时候，几乎每天回家都过十二点。往往那时候陪我的只有在地铁口麦当劳买的超值晚餐。去的次数多了，值班经理有一天忽然跟我说：你太瘦了，好好吃饭啊，不要吃这个。
其实自己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往往拎回家后喝两口橙汁去洗澡，打算剩下的东西待会儿再吃，但洗完也就精疲力竭，除了休息什么都顾不了。
甚至说，每天都是昏迷过去的。
过年回家订机票时打电话给外婆。我想撒娇，想说我想她，想吃她做的菜。我有憋了两年的委屈和心事想要跟她说，我想听她给我讲那些我已经忘记的旧事。
结果我什么都还没说，她先说她在收行李，明天出发去海南避寒，二月底回。
我几乎愤怒得要哭。两年了，两年没见呢！怎么就忍心不要见我！！
我想喝她炖的莲藕排骨汤，想吃白灼虾，想就着她做的一大盘子平淡无常的豆腐干炒肉吃下两大碗饭。知道要吃东西就什么都简单。重要的是她啊……我不是吃货，我只是想她。
外婆那一辈的女人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拿手菜。和小姑娘喜欢做的各种花花肠子的烘培不同，外婆辈做的菜恰似化骨绵掌，平淡无奇的卖相下是岁月的魅力。或许只有把一道菜试过无数次做法，尝试了无数种搭配，才能做出这样的滋味。
外婆的姐姐擅长做贵州风味的辣子鸡和辣子排骨。十余岁时我在贵阳过暑假，仔仔细细看过她做这一系列的菜。干红辣椒洗干净灰，放在少许水中煮煮，然后和蒜瓣一起绞碎。贵阳人把这个叫做“糍粑辣椒”。油锅烧热把砍好洗净的小块鸡肉炸至金黄捞出。去掉大部分油后加上青红花椒粒、绞碎的辣椒炒香，加入鸡肉闷煮半小时加些许盐糖起锅。整道菜在盘中是一片热闹的红，看似哪里都是刨不开的辣椒，入口后辣味却很快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丰富刺激的麻和香。就算是不爱吃鸡肉的我，也对这道菜完全没有抵抗能力。
外婆的妹妹常年在海外和北京之间往返，数年前转机的空隙间去拜访她，她特地做了一道土豆炖牛腩招待我。我到的时候菜已经做好，满室异香让人顿时饿了好多倍。这道菜竟然是汪在油里的，姨婆笑着说，今天你有口福，买到的牛肉很肥，土豆也是山区老乡新鲜挖好背到市里来卖的。我忙着咽下一口又一口牛肉和土豆，只能带着幸福的微笑点头说：“嗯！无与伦比的好吃！”她笑：“也就只有家里人来才会做做饭了，换其他人来肯定就去下馆子了，图个方便。”
姑婆是江南女子，拿手菜是沪上浓油厚酱的春笋红烧肉。我很小时候就会期盼去姑婆家吃红烧肉。其实她的做法并无特别，甚至说简单得不得了。五花肉洗净切丁焯水油炸然后加切好的嫩笋一起入砂锅红烧，一句话就概括完了，要说加的料有多奇特也只是乱想，不过三五粒红花椒、一只干红辣椒、丁香八角茴香香叶些许、桂皮一小块。然而家里从老到小没有人能抵挡这一小碗红烧肉的滋味。后来在南京的满庭芳吃他们的招牌红烧肉，虽然卖相好看，然而比起姑婆做的红烧肉，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外婆的菜我吃得多。最擅长的在我看来应该是皮蛋瘦肉粥。米要选新的长粒米，最好要泡过夜，煮时一次性加足水绝不开盖，任其呜咽翻滚。若是有漫出锅外的势头，就用筷子沾一点油顺着锅边画一圈。差不多时将皮蛋、瘦肉末、极嫩的菜心都切碎，依次加入锅中，关火前加盐搅匀。贪重口味的人可以再洒两滴香油。我曾经尝试模仿过一次，当时朋友来访，盛一碗给她，她表现得几乎是要把碗一起吃掉。此后念叨过我好多次想要再来一锅。
所以，知道见不到外婆，不能撒欢儿把自己吃成一颗球，对于一不小心就会瘦的我来说，多么残忍。
小时候看梁实秋《雅舍谈吃》看得痴迷，无论厚德福的核桃腰还是琉璃厂的酸梅汤，每道佳肴里融入了让人感动的挑剔和用心。
我曾跟好友李维学着做盐渍樱花，也为咳嗽的外婆亲手熬过数个小时的蜂蜜柚子茶。我喜欢下厨，它让人可以用心投入，把常见的蔬果料理成绝美的回忆，就好像艺术家。
有时遇到极小的挫折或者委屈，那些鸡毛蒜皮不吐不快但是说出来只怕大部分听众都找不准点在哪儿。怎么办——做饭。
新鲜牛肉改大薄片，带着强迫症把莴笋切成规规矩矩的立方体。热油里加上四川裨县的红油豆瓣，煎香葱蒜，入莴笋，加淡味的高汤烧开后煮牛肉。调料加上便很快倒入大碗。另烧热油来爆辣椒粉，滚烫的一大勺油辣椒盖入碗中，“刺啦”的响是开饭的钟。多少次氤氲着双眼吃掉一大碗水煮牛肉，于是身心满足，哀怨内化，可以再次入世去体验红尘的繁琐和纷扰。
最近不时会想吃外婆做的菜，我不饿也不馋，我只是想她。
想起小时候带我逛菜场，她或许会在卖卤味的摊位前切几两金钱肘子或盐焗鸡，然后递一两块给我偷嘴；想起小时候发烧睡到半夜会被她唤醒灌下一大杯糖盐水——补充电解质和血糖；想起每个周末她和那个人无论多晚，永远都会等我到了再开饭；想起高三偶尔住在外婆家，学医出身的她会六点不到就起床为我做早餐，看着我吃还不忘念叨：“我给你煮了个白水蛋你带着，还有猕猴桃，别压着了”。
直到自己开始给自己做早餐，才知道做一碗排骨汤面、一个蛋、一杯奶、还有削好皮的水果需要花多少功夫和时间。
两年没见了。
有时候她会给我朋友圈里发的照片点赞，有一次我发了自己做的叉烧排骨，她说：“不错，越来越能干了”
另一次我发了和朋友在外喝的下午茶点心，她说：“别吃太多反式脂肪酸的东西”
我给外婆打电话，说：“我想吃你做的菜”
她惊讶：“你还没吃过饭啊？”
我说：“吃过了的，其实我只是想你”，这句说完，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她在那头笑：“哦……”又说，“你睡得晚就不要吃太多海鲜，压力大休息得不好吃海鲜容易诱发带状病毒。”
我说好，她说：“这个季节在江苏，你可以自己做做清炒芦笋、清蒸鳜鱼。你会做的吧？食材新鲜就成功了一半”，然后又说，“我们家的大小姐呀，我也想你的”。
敷衍着讲完电话，哭成了傻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