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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岳王(108)

第三六章 公道人心(4、5、6)

4

大理寺小厅,何铸与周三畏商议。何铸说:“而今勘问已毕,除开王处仁、蒋世雄痛快承认他们不忍忠良蒙受诬陷,而向岳飞通风报信外,共余几人完全否认王俊与枢密行府的指控。不知周大卿有甚计议,下官当虚心听纳。”

周三畏长叹一声:“日前有淮东军校耿着一案,因有韩相公干预,下官只得与薛少卿上奏,将胡总领的告状与耿着的供状兼收并蓄,恭请圣旨。然而此回是秦相公奉圣旨、设诏狱,我等与刑部共同上状,须由秦相公进呈。故事节便在秦相公。”

何铸说:“我等既已勘问,不如消停数日。周大卿亦可命人再求罪证。”周三畏说:“便依何中丞所议。”

夜晚,书房,何铸苦思岳飞一案,不由自语:“我当如何,方得措置得体?”家仆来报:“今有大理寺薛少卿等相访。”何铸出迎,薛仁辅与大理寺丞何彦猷、李若朴等一同进入。

众人相互揖礼,而后到厅堂就座。待家仆送过茶水,何铸说:“下官自审岳飞一狱,未得眉目条理。然而既是主上设诏狱,切恐难以延宕。三位官人如有所见,祈请悉心开陈,勿有所隐。”

何彦猷说:“下官以为,狱案事节已经分明。何中丞博古通今,当知古时东海杀一无辜孝妇,导致三年大旱,何况岳飞乃一代忠良名将?何中丞既是奉旨主审,当秉公措置。”

李若朴说:“国朝祖宗以来,倡导文教,以宽仁为治,故立法制度颇严,而执法用心甚宽,狱案稍有疑惑,便得减宥。下官自入寺备员以来,方知刑法当有公、直、平、恕四字。依此四字,岳飞一狱系冤案无疑。十五年前,下官一个兄长殉难,惨死于虏人之手。下官另一兄长久在岳飞军中,备知其忠勇大义,一心报国,奋不顾身。如此贤大将,岂得教他蒙受不白之冤!炮制此等冤狱,惟是教亲者所痛,仇虏所快。”

薛仁辅说:“下官曾与周大卿审耿着一案,不得辩白耿着无辜,至今深以为恨。岳飞之狱,更甚于耿着之狱。下官昼夜以思,委实卧不安席。何中丞纵不得力挽狂澜,也须思虑减宥之方。”

何铸说:“三位官人所言,深中事理,待下官徐思数日。”薛仁辅三人起身:“既是如此,我等就此告辞。”

何铸送他们出门,而后回到书房,仍不免长吁短叹。吴氏进来问道:“你近日心事重重,却是何故?”何铸说:“儿子奉旨审理岳飞一狱,明知冤情深重,却因来自主上与秦桧、张俊的压力极大,苦思不得决断。”

吴氏说:“你阿爹在世之日,常说身为官吏,当持心平恕,无有罪咎。他备有两个竹筒,免得一人徒罪,便投一光钱在左筒;免得一人杖罪或论解一回诉讼,便投一糙钱在右筒。待两筒钱满,他便退役。他临终时言道:‘我有阴德,无复遗恨。’你今得中举做官,岂非阿爹阴德所致?如今天下百姓,皆知岳相公是忠良,秦桧是奸佞,你岂得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何铸急向吴氏长揖:“妈妈一言决疑,儿子受教!”

秦桧私第,何铸在砚童的引领下,进入秦桧书房。何铸揖礼道:“参见秦相公。”秦桧起立还礼,而后双双就座。

秦桧问:“何中丞,与大金和议在即,岳飞的狱事若得在此前上状,亦足以大快人心。”何铸暗语:“这厮竟欲以岳相公的性命向金人献礼!”便说:“下官奉圣旨,着力勘问,然而事与愿违,虽是想方设法,也难依从秦相公的钧旨了断。”

秦桧大惊,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忙追问:“怎生的?”何铸说:“枢密行府所谓张宪供状与押字,全系伪造。王俊指控诸事,均系不实之辞。狱卒对诸囚施尽毒刑拷打,也不得一言半句可用的口供。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是一大将?”

秦桧立即变脸,恶狠狠言道:“你做中丞,皆是老夫提携之力,何得如此?此是上意,岂可违悖?难道教你做中丞,便罢你不得!”何铸暗语:“这厮如今已是气焰万丈,将自家的升黜归于一己之功,委实目无君父!”便说:“下官岂止为一个岳飞?如今强敌未灭,人心思战;倘无故杀戮一个大将,必失军心士气,而非社稷长计。难道秦相公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秦桧暗语:“若他以岳飞无辜而上奏,虽未必蛊惑圣听,也必是横生枝节,不如暂用缓兵之计。”立即改换面孔,平和言道:“如今主上全力以赴,主持和议大计,无暇顾及狱事。何中丞且再三详勘狱案,稍待时日,然后共商上奏事宜。”何铸说:“既如此,下官愿奉秦相公钧旨。”

何铸退出,秦桧对砚童说:“速召万俟卨前来。”

稍顷,万俟卨进入书房:“下官参拜秦相公。”秦桧还礼道:“且坐下说话。”两人坐下,万俟卨说:“秦相公夜间召唤下官,必有要事,我自当宣力。”秦桧说:“何铸审岳飞一案,毫无所得,反欲为他申辩。”万俟卨说:“下官依制度,不得干预狱事。然而大理评事元龟年曾来询访,下官惟是教他八字。”

秦桧问:“哪八字?”万俟卨说:“重刑之下,必有大功!”秦桧面露一丝奸笑:“便依此议!老夫当保奏你取代何铸。”万俟卨连忙起立:“感荷秦相公!”

5

朝堂,秦桧对宋高宗说:“臣愚体问得,何铸审岳飞一狱,未得仰遵圣意,暴其逆状,而欲迁延日月,庇护奸恶。切须另选公忠体国者,赞助圣意,从速了得诏狱。”宋高宗说:“何铸尚是忠朴,不可遽罢。朕意欲命他出使大金,以观其能。待他出使之日,当另命信臣,主此诏狱。卿以为何人堪当此任?”

秦桧暗语:“官家虽欲更换他人,却不欲罢黜何铸。而‘以观其能’四字,莫非日后欲教他取代老夫?”便说:“臣愚以为,万俟卨堪当此任。”宋高宗暗语:“黄彦节揭发万俟卨曾称‘恩相’,然而审岳飞一狱,他必胜于何铸。待他了得诏狱,朕再相机行事。”便说:“便依卿议!”

魏良臣与王公亮上殿,宋高宗说:“魏卿曾于绍兴四年出使大金,甚是宣力。朕倚信于卿,故特命再次出使,所系甚重,期于必成。此回和议,除河南土地外,可一依绍兴八年议和的前规。然而江北之地不得答允,不然,大金与我共长江天险,难以立国。金人亦须教皇太后回銮,以慰朕孝养之思。”

魏良臣暗语:“官家最后一语,竟不提渊圣皇帝,颇值咀嚼。秦相公也曾言道,此事须体圣意,有所不为,然后得以有所为。或者,官家竟不欲迎归渊圣皇帝?”便说:“闻得金人有意索取唐、邓、商、虢四州之地,当如何应对?”宋高宗说:“如若虏人坚持,此四州之地可归大金。其余琐细事节,魏、王二卿可随相臣去政事堂,禀受朝廷指挥。”

秦桧与魏良臣、王公亮施礼后,正欲下殿,又被宋高宗叫住:“二卿此去大金军前,礼物不必用上等。礼有等级,不可不严。奉四太子用上等,则大金国主又当如何?恐左藏库无佳帛,而朕处有之。往年张浚自川陕进奉,朕便时有节余,以备非常之用。”秦桧说:“陛下恭俭如此,中兴可致!”

冯益侍立一旁,不由暗叹:“不意官家侍奉杀害太上皇的仇虏,竟如此殷勤周全!而于渊圣官家等天族,却又如此无情!委实不知其心底,除开苟且逸乐,尚有其它!”

万俟卨私第,元龟年捧出厚厚一卷文书:“奉万俟中丞之命,下官已将全部狱案文字带来。”万俟卨看后说:“何铸、周三畏的几份审讯笔录,对结案十分不利,须将岳飞等七人的伪供全部焚烧了当。”元龟年说:“遵命。”

元龟年说:“今又从岳家收得御札数百封,以及孙革的淮西行军日志。”万俟卨说:“行军日志亦须焚烧,教岳飞等人死无对证。御札虽焚烧不得,却须收纳左藏库,严禁他人阅观。”元龟年说:“遵命。”

大理寺,万俟卨的轿子停在门前,周三畏率一干官员出迎,将他接进小厅。万俟卨训斥道:“岳飞一案,主上亲定,然而审讯已一月有余,却是久拖不决,可迅即勘问!”周三畏说:“下官遵命。”

万俟卨说:“闻得多有狱子,竟然善事岳飞等人,无端改善其伙食,疗治其伤口,甚至通风报信。此风断不可长,须得严禁!”周三畏说:“下官遵命。”

6

盱眙城,金军大帐,兀术与众人计议。兀术说:“此回大军突入淮西,虽是未遇抵抗,却已陷入断粮困境,当如何措置?”

突合速说:“依目前事势,若不退军,而南宋受兀术檄书,犹有一半人马回归;如若宋军渡江,便是不击自溃。与其在此延误,不如退兵。”兀术无奈望张通古一眼,张通古说:“既已发遣宋使归去,四太子须是忍耐等待。然而与康王和议,切恐不必坚持取江北土地。与康王划淮水为界,应是天意。”

亲兵来报:“启禀四太子,康王使节已到城外。”兀术大喜:“此回冒险成功,竟使南虏在我军艰难时节屈膝,必是上天护佑大金!”张通古说:“此回我等亦底气不足,可虚张声势、连恐带吓一番,而后派行台户部侍郎萧毅、翰林待制邢具瞻出使南朝,作为大金使者。”兀术说:“便依此议。”

临安馆舍,秦桧进入,抢先向邢具瞻与萧毅行揖礼:“江南秦桧拜见上国使者!”萧毅与邢具瞻也不还礼,只由邢具瞻出面发话:“上国之卿与下国之君亢礼,秦相公免礼!”

秦桧陪末座,无比恭顺言道:“恭请上国使者屏退左右。”萧毅一挥手,随从退去。秦桧说:“恭请萧侍郎、邢内翰回报四太子,大将岳飞谋逆,如今已入诏狱。”邢具瞻得意忘形,无情奚落道:“去年四太子兵败,退到黄河。下官曾劝四太子,自古未有无道之主与奸臣在内,而大将得以立功于外者;岳飞日后且不免祸,岂得成功?如今果不出下官所料!”

秦桧面皮微红,只能报以讪笑。萧毅连忙圆场说:“此是两国之幸!秦相公亦是大金功臣。四太子言道,秦相公成全两国上下君臣之分,亦须酬劳,不知秦相公有何期求?”秦桧说:“下官料得,此相位朝不保夕。如若和议成就,敝国康王必定将下官罢相。”萧毅惊问:“何以见得?”秦桧说:“康王重用下官,亦只为罢诸大将兵权,成就和议。如若两事皆成,下官便不免执柯伐柯,鸟尽弓藏,到时将下官体貌罢相,便是下官造化。然而更用他相,便未必保得日后两国和议永固。”

邢具瞻揶揄而笑:“下官料得,秦相公为此谋议已久,成竹在胸,不妨径直道来。如若我等得以襄助一臂之力,又岂得吝啬?”秦桧用哀求的口吻说:“若得上国之使宣谕敝国康王,言道此回和议成就,下官有力;若得和议长久,不用刀兵,须是不许以无罪去首相;若无罪去首相,切恐和议难以保全。康王必是俯首听命。”邢具瞻狂笑:“秦相公煞是用心良苦!然而为大金国的利害得失计,亦须留你一个相位!”萧毅说:“此事不难,秦相公且请宽心!”秦桧感激涕零下拜:“感荷上国使者!”

萧毅说:“大金国郎主已将重昏侯改封天水郡公。和议之后,天水郡公等人怎生顿放,大金国尚无定议。依上回协议,大金当放还天水郡公。然而有人献议于四太子,以为如今江南军势复振,如若日后败盟,大金制御不得,可遣天水郡公安坐汴京,以制康王。”

秦桧暗语:“赵桓等人回归,对我有百害而无一利。”便说:“敝国康王言道,不惮屈己求和,只为孝养慈母。惟有韦氏南归,方得于天下臣民之前,稍遮赧颜,此是他势在必争,而天水郡公不是必争的事目。故此回命魏良臣前来,惟是教皇太后回銮,只字不提赵氏兄弟、宗族回归之事。”

邢具瞻说:“然而韦氏南归之事,大金亦是未有定议。此回四太子晓谕我等,此事且延宕时日,既不得拒绝,亦不得依允。便是日后俞允,亦须在诸事妥贴之后。”

朝堂,秦桧、王次翁面对宋高宗。秦桧佯装气愤:“自古盟会,须是各为其主,两厢情愿,然后立誓。如今惟是大金一意孤行,又反复更易,必欲如愿!而皇太后回銮,是第一紧切之事,金使却模棱两可,委实教臣难以措置。”

宋高宗说:“朕亦知金人无信义。然而朕有天下,而孝养不及亲。太上皇固已无及,而皇太后年逾六十,朕日夜痛心。如今虽与大金设誓,亦须明言,若是归我太后,朕不惮屈己,与其约和。如其不然,朕亦不惮用兵。”

秦桧用眼神向王次翁示意,王次翁说:“臣愚不才,愿再与金使周旋,以陛下圣孝晓谕金使,人非木石,当可感动。”宋高宗说:“卿忠于王事,朕心不忘。”

数日后,秦桧、王次翁再次面对宋高宗。王次翁说:“臣与金使艰难谈判,已定事项如下:以陛下名义向大金郎主称臣,进奉誓表后,由大金郎主册封为宋帝;双方以淮水为界,但岳飞收复的唐、邓、商、虢四州等地交还大金;我朝每年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沿边州城不得屯军戍守,不得接纳大金叛亡者。此外,臣愚屡次晓谕,皇太后回銮,事关两国和议成败,不归还皇太后,便不得和议。然而金使言道,此事他们不得主张,须另命使节,到大金上京恳求郎主圣恩,或可俞允。”

宋高宗说:“既是如此,亦不必因此而延误和议,待朕另遣使节。然而朕引见金使时,亦当谕以朕意,皇太后不归,则誓文便同虚设。”

王次翁又说:“大金使节又节外生枝,另立一事目。他们言道,此回和议,首相有力,若是和议之后,以无罪罢免首相,便是明示不欲保全和议,人在其位则政成,人去其位则政废。臣窃以为,陛下干纲独运,此事断难依允。”秦桧听后,马上下跪叩头:“臣愚蠢无知,误蒙皇恩,岂敢当此!”

宋高宗一时目瞪口呆,眼望秦桧的假戏真唱,不免暗语:“朕本欲达成和议一年半载后,将这厮罢免,不料他却与金人共同要挟。然而两害相权,须取其轻。”便亲切言道:“秦卿且起!”秦桧听后,不敢起立,又说:“臣愚蠢无知,误蒙皇恩,岂敢当此!”宋高宗吩咐冯益:“且将秦卿扶起。”

冯益扶起秦桧,宋高宗顺水推舟说:“秦卿有大功于社稷,朕方欲倚卿,共济中兴大业。虽是金使所言,却是正合朕意。王卿便以朕旨回报金使。”秦桧说:“陛下如此宠荣,臣惟恨无以报称。自今以后,须是思竭驽钝,以报皇恩于万一!”

宋高宗暗语:“废得骄将,与虏人得以成就和议,朕以为天下太平在即,不意竟成就这厮,如今亦只得缓缓收拾。朕绞尽脑汁,机关算尽,却没算过一个权臣,岂不可悲!”便感慨言道:“凡事必是熟思而后行。朕今年三十五岁,头发竟白大半,此是劳心所致。”秦桧赶紧说:“陛下圣明天纵,而又如此深思熟虑,虑无遗策。自今之后,天下便得中兴,永享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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