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娟叫我一块儿去澡堂。我有点不情愿可还是答应了。她比我大两岁，我十一，她十三，大多数时候我都听她的。她说玩泥巴去我就跟她到她家屋后的小菜园玩泥巴。她家菜园里有一棵很矮的樱桃树，她奶奶常在樱桃挂果的时候叫她去赶鸟，怕樱桃被鸟啄了不好卖。她总是在樱桃挂果的时候叫我去玩泥巴，一边玩一边赶鸟。有时候我们俩会偷吃，吃的比鸟还多。她总是教我把樱桃核用泥巴埋起来，这样她奶奶就不会发现。我每年都吃她家的樱桃，但不是因为这个我才跟她玩的。主要她知道很多事，我喜欢听她讲这样那样的事。小盛子的蛋蛋又光又亮，像鱼泡一样，但不是白的。这是病，宝娟跟我讲。宝娟还讲其实拿个针把小盛子的蛋蛋扎破就好了，她让我猜小盛子的蛋蛋要是破了，会流血还是脓。我猜不出来。
我妈不让我跟宝娟玩，说她妈是卖逼的，她长大了也会是卖逼的。我妈总是说你要好好读书，以后不要再回来。我低着头听我妈说话，心里却在想卖逼是怎么卖呢？宝娟知道我妈不让我跟她玩，镇子上没几个人愿意跟她玩，她总是偷偷喊我。我妈一出差，她就敢大声喊我出门玩了。在我们家大院子门口插着腰喊：小呆子给我出来，我们去玩泥巴。今天她就在大院门口喊我：小呆子快出来，我们一起去澡堂子洗澡。她知道我妈出差了。我用筷子从抽屉缝里掏出一块钱，我妈买完菜的零钱都锁在那个抽屉里，她想起来才数一下，基本是没数。我已经用筷子掏出过很多一块钱了，她从来没发现过。这一块钱够我们俩的澡费了。我妈出差的时候我最大方，偷来的钱不赶快花掉就是祸害。
宝娟又在喊我，我让她在走廊上等一下。我跑去我妈房间的五斗橱里拿了洗发水还有香皂，洗发水是飘柔的，我妈出差买回来的，镇子上卖的贵。我跟宝娟就去了澡堂。澡堂刚开门，就我和宝娟两个人洗。宝娟说我就喜欢洗第一泡水，干净。宝娟就拿了一块肥皂来洗澡。我说你用香皂洗吧。她说不用，香皂没有肥皂掉脏。我说那你洗头用这个飘柔吧，洗完了特别香。她想了一想，伸出手心。我拿起洗发水朝她手心里使劲挤，挤得太猛了，她的手心都兜不下了。我又在她手心里剜了点抹在头发上。她搓着头发，黑水往下直掉。她说你妈买的这个洗发水是假的吧，都没有沫沫。我说不可能，你看我的就有沫沫。我又给她挤了点洗发水，果然有沫沫了。宝娟说这还真的很香。我带着施与者的满足笑了。
我们洗完澡出来有点饿，宝娟说我们去田里烤红薯吃吧，我说我家没得红薯啊，她说我家有。我就跟着宝娟一起去了她家，她家屋子不大，但收拾的还挺干净，她家没有其他人在，我说这屋子你收的啊？她说我妈收的，我妈几天收一回。她带着我去厨房的地窖找红薯，她先找了一个手电筒，叫我给她照着，然后她就顺着梯子下了地窖，宝娟说你照好一点，对着红薯身上照，找几个好的，宝娟揣了几个小红薯上来了。她说大的不容易烤熟，宝娟又在灶后面摸了一盒火柴，她说过一会就有烤红薯吃了。她拿着红薯，我拎着洗发水香皂的袋子准备出门。她说田里头脏，你把东西就放我家吧，等下回来拿，不然搞脏了你妈又要骂你。我心想也是，得亏她提醒我，不然我妈又要让我跪搓衣板了。
我们俩揣着红薯出门了，我们先走到河堤上，要过一座桥，桥那边才有田，我们顺着河堤慢慢走着，河里有妇女拿着棒槌梆梆梆的敲打着衣服，跟小明子他爸揍他时一样用力。河边的野茅已经开花发白了，叶子还是那么锋利容易梭手，宝娟拔了一根拿在手上玩，然后指着树上的一个大鸟窝给我看，我抬头看了看鸟窝，又看了看天，正是课本里形容的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的天气。我大概是被阳光刺了眼，觉得有点发晕。我对宝娟说我想睡觉。宝娟说走快点，我们到草垛子里睡。我跟着她快步走了起来。我们到了田里，粗细不一的田埂画出了一块块的稻田，每个田里都垛着稻草堆。我问宝娟烧哪个？宝娟眼尖，说那边有一个正在烧的。我们冲了过去，把红薯扔进草堆，又拔了点稻草盖住。宝娟说我们去睡觉吧，睡醒了就能吃了。我说我又不想睡了，我们玩踩稻草梗子吧？宝娟用巡视的目光看了看我们站的这块稻田。稻子被收割后只留下整齐划一的一簇一簇的草梗子，看得出这家田的主人农活干得不错。宝娟很感兴趣的问怎么玩？面对她期待的眼神，我非常想编出一个好的玩法，但我编不出来。我说就是我们从田这头到那头，一人一行，一个个的把草梗子踩扁，看谁踩得快。宝娟说好。我很兴奋，几乎每次都是她出主意玩什么，这回她听我的啦。
我们俩踩完一行又一行，难分胜负，玩得开心极了。最后我们干脆在田里追逐起来，田里的土还有些湿，我们跑得并不快，但我还是看到宝娟的头发飞舞起来。她借着秋风摆起了她的头发。她大喊着小呆子，我的头感觉好轻啊，飘柔真好！我学着她的样子也摆起了头发，却没有她说的轻飘飘的感觉。她喊着我以后一定要用飘柔！飘柔！又飘又柔！我大喊着说别跑啦，我饿啦。我站在田里等她跑定，我看着鞋上的泥巴，心想在我妈回来之前一定要把鞋刷干净。宝娟找了根棍子在草堆里扒拉红薯，已经熟透啦。我们俩捧着滚烫的红薯，一边哎哟飞哎哟飞的叫着，一边呲着牙刮着红薯皮上的肉。
天要擦黑了，我跟宝娟一起回她家拿我的东西。宝娟她妈已经回来了，见她就骂又去哪里野了？还不去烧火！我看见宝娟她妈头发湿淋淋的，还带着香。我看了一眼我的飘柔，宝娟她妈说你家尽用好东西，我用了一点点不要紧吧？我结结巴巴的回答说不不不要紧。宝娟她妈说晚上在我家吃饭吧？我说不了，我要去外婆家吃。宝娟说明天再找你玩啊。我没做声，我妈明天就要回来了，我不敢答应。
我妈回来了，我已经把鞋子刷干净，东西全部放整齐了。我妈没发现我出去野的事，只给我布置了两篇作文。我妈看上去心情很好，哼哼着歌。我跟她说我昨天去洗澡了。我妈问你哪来的钱？我说早点钱剩的。我妈笑了说你也学会爱干净了，那我也去洗一个吧。说着她就去五斗橱拿那瓶飘柔，然后她的脸色变了，声音也变了。她说你一个人洗澡要用多少洗发水？半瓶都没了？！我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说好，我说本来就没太多吧？我妈说你再扯谎？！我呜哇一下就哭了，我招认了我跟宝娟一起洗澡的事，但还是没敢说宝娟她妈也用了。我妈一听我跟宝娟一起去的，也不管洗发水的事了，把我拉到搓衣板跟前，说跪下。我跪下了。我妈说跪直了！我挺起腰，膝盖被硌得生疼。我妈说以后还敢不敢跟宝娟玩了？我摇摇头，我妈大吼说敢不敢了？！我说不敢了。我妈扭身走了出去。
我跟宝娟说最近我们不能一起玩了，我妈看得紧。宝娟说没事，等你妈走了我们再玩。我心里一直盼望我妈再次出差。终于机会来了。宝娟来了我家，她说我给你带了好东西。她掏出一条白白的软绵绵像纸又不像纸像棉又不像棉的东西来。我说这个是什么？她说这个叫卫生巾。我说什么叫卫生巾？她说就是女人来那个的时候用的，刚出来的，以后就不用卫生纸了。我还是满脸疑惑，她说这个你家没有吧？我摇摇头。她说我来那个了，我妈给我买的。我当时就懵了。宝娟来那个了？她是大人了？以后不能跟我玩了？宝娟推推我说你过两年也会来的，这个我给你，到时候我教你用。她把那一条递给我，说到时候我教你怎么用。我不想接，她说你拿着。我接过卫生巾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说你收起来吧。我想着也对，得藏好不能给我妈发现。我说我去把这个藏好，你先自己看电视吧。我把电视打开，进屋去藏这个卫生巾。到底收哪里呢？被子下面？不行，我妈老是翻我被子。藏哪里呢？我正发愁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有响动，我大声问宝娟是什么声音。宝娟说可能是老鼠吧。对，我们家有老鼠，还不能藏床底下，容易被老鼠咬。我想了想，还是把那条卫生巾塞到了枕头里，反正都是软软的。藏好后我走出去，宝娟正在看电视，看我出来，她说你要不要去我家睡，反正今天你妈也不在家。我想了想也行，宝娟家还挺干净的。我挂好钥匙就跟宝娟回家了。宝娟说明天早上我请你吃早点。我说吃什么？不会在你家吃炒饭吧？我早上不喜欢吃米饭。宝娟说我们去喝馄饨。我说那好。
我晚上住在了宝娟家，跟她聊到很晚，第二天醒了我们就去喝馄饨。那天宝娟大方极了，还给我买了油条。我自己吃早点的时候要么只能吃馄饨，要么只吃油条。我问宝娟怎么这么有钱了。宝娟说我爸回来了给了我点钱。我说你爸对你真好。宝娟问你爸呢？我说我爸做生意回来只会给我买糖果。宝娟说等你长大了就给你钱了，你还小，也不会花钱。我心想宝娟说的肯定是对的，等我长大了就有钱了。
我妈又出差回来了，真希望她天天出差。我妈一回来就是检查我作业，然后又给我布置作文。在我写作文的时候，她就这忙几下，那忙几下的。我妈把锁着的抽屉打开准备数买菜攒的零钱了。我最近没偷我妈的零钱，所以听到她开抽屉的声音也不害怕了。忽然我妈一声断喝叫了我的大名，陈吉吉！我一惊，回头，我妈一个巴掌就打在我脑门上，我又疼又怕，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开始哭了起来。我妈说你偷钱还有脸哭。我呜哇呜哇的大哭说我没偷。我妈说你平时摸一块两块就算了，你现在胆子大了，五十你也敢偷？我临走刚换了五十的整的放进去，回来就没了！！好的不当你当贼！我心里很委屈，原来我之前偷钱她都知道，但这次真不是我偷的。我一边哭一边就想到宝娟，一定是她偷的。我一遍一遍回想她送我卫生巾，我进屋去收，听到响动，她说是老鼠。我大哭大叫不是我偷的，是宝娟偷的。我妈说宝娟怎么会来我们家。我说你出差了她来找我的。我妈说你跟好学好，跟叫花子学讨，跟着宝娟能学到什么。一顿暴打之后，我妈消气了。我妈说这事是个教训，以后不要跟宝娟玩了。我哭着答应了,但如果不跟宝娟玩，我能跟谁玩呢？学校的人都不带我玩，我一个人看书的时候，她们会抢我的书起哄，骂我是书呆子，宝娟会抢过书还给我，问我书里写着什么，宝娟还很会骂人，别人骂她一句，她能骂别人十句，没人骂的过她，人家都怕她，自从宝娟跟我玩之后，就没人敢抢我的书也没人骂我了，如果没有宝娟，我在学校里日子怎么过呢？
到了学校之后，我还是找宝娟了，宝娟看着我脸上的淤青，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我家丢了五十块钱，我妈说我偷的，打了我一顿。我仔细观察着宝娟的反应，宝娟一点内疚之情都没有，她反而说你怎么敢偷五十的？我这下更委屈了，我说我没偷，是你偷的！宝娟楞住了，我说你那天去我家给我卫生巾的时候偷的！宝娟脸涨得通红眼眶含泪，我一下心软了，我说宝娟没事，我也偷过钱，加起来偷了也有五十了，但不能一下偷五十，容易被抓到的。宝娟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没偷。我有点意外，也有点不耐烦，心想你偷了我家钱，我说没事了，你还要狡辩干什么呢？但我实在不想失去宝娟这个朋友，于是我又说算我俩偷的好吗，反正你偷的钱也请我吃馄饨了。宝娟说你要偷了就偷了，不要赖我，然后用她从来没对我使用过的恶毒语言把我骂了一顿。我一下就颓了，我冒着被我妈打死的危险来跟她做朋友，甚至我都说不在乎她偷我家钱的事情了，她还这样骂我，而我竟然不知道怎么还嘴，我只憋出来一句话：我不跟你玩了，然后我就走了。
学校里的人都是成群结伴的玩，我不能跟宝娟玩了，但我也不想一个人，于是我就找到班上最有人缘的刘佳，我说刘佳，我跟你说一个秘密，你不能告诉别人。女生都喜欢听小秘密，但刘佳一直都看不起我，她的表情像是在怀疑我能有什么秘密。我说是关于宝娟的，刘佳的眼神马上就亮了，宝娟骂过刘佳，刘佳最讨厌宝娟，刘佳马上就邀请我去跟她们一起跳橡皮筋，跳橡皮筋分组要人的时候，刘佳选了我，我喜滋滋地站在刘佳的身边，刘佳把耳朵凑过来，我说宝娟偷了我家五十块钱。刘佳啊了一声，然后招呼了其他几个人，其他的人马上对我热情起来，那天跳橡皮筋似乎特别有趣。
宝娟偷钱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班级，又传到班主任的耳朵里，班主任把我和宝娟叫到办公室，让我俩叫家长。我妈和宝娟的妈来了，开始当面对质，我妈坚信我的家教很严格，从没偷过家里的钱，我听到我妈这样说我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我偷过，而且不只一次。我妈说自从那天宝娟去过家里，钱就丢了，肯定是宝娟偷的，但她也没想追究，只希望宝娟她妈能好好管教女儿。宝娟妈一听我妈这样说就来火了，说宝娟说了钱不是她偷的。我妈说上梁不正下梁歪，自己平时一个屁两个谎，还指望女儿嘴里有实话。宝娟妈忽然抄起桌上的竹尺，狠狠打在宝娟身上，问宝娟钱是不是她偷的。宝娟说不是，宝娟妈再打，宝娟依然说不是，宝娟妈手上的尺子没有停下，宝娟身上一道道血痕，班主任赶紧拉住宝娟妈，说教育孩子不能这么打，宝娟妈说你们谁拉我就打谁。宝娟妈疯了似的打着宝娟，宝娟开始咬着嘴唇不说话，我吓得躲到我妈的怀里，我妈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把拉住宝娟妈的手，宝娟妈挣脱开来一尺子又打在我妈身上，班主任赶紧又去拉宝娟妈，宝娟妈疯了似的乱扑腾，班主任有点拉不住宝娟妈了，我妈赶紧过去抱住宝娟妈，朝宝娟喊丫头快跑！宝娟瘫坐在地上脸上挂着泪却动也不动，我吓坏了，我走过去拉宝娟，我说快走啊，要不你要被打死了。宝娟嘴唇动了动，我妈这时候指挥我，快带她走。我把宝娟从地上拉起来，她的胳膊往外渗着血，宝娟妈被抱住依然在问你偷没偷？我妈说别提了，班主任说宝娟你先回去，以后再说。他们三人依旧拉扯在一起，我站在宝娟身边，宝娟狠狠地环视了我们一眼，说是我偷的又怎么样？ 然后就跑了。宝娟妈大喊有本事别跑！说着要挣脱我妈和班主任的手，我赶紧随宝娟跑了出去，但是宝娟已经不见了。
后来宝娟没在学校出现过，刘佳她们也不再带我跳皮筋了。我开始孤零零地一个人上学放学，有时候在街上看见宝娟妈，想问一下宝娟去哪儿了，但是宝娟妈阴沉的脸色让我不敢开口。再后来再街上听人说宝娟跑了，听说跟一个男的跑去了厦门。
时间过得很快，没有宝娟的日子也那么的过了，一晃两年过去了。我爸在外地的生意做成了，要接我和我妈去外地。搬家的那天，搬家公司的人抬起我妈那个装零钱的柜子，一只老鼠窜了出来，他们吓了一跳，骂骂咧咧的搬走了柜子，只看见地上留下一块长方形的污迹，灰尘、老鼠屎、碎头发、还有半张残碎的五十元纸币，我妈看见了，拿着扫帚使劲儿扫着那一块地方。我妈说这老鼠还真什么都咬……我没说话，我不想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