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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回家的中国士兵

在军队服了义务兵役之后的那个夏天,我强迫自己读了海明威。我总是害羞和喜欢独处,这对我在军队里没有好处。但是如果没有我带到军营里的那些英文小说——狄更斯、哈代、劳伦斯,我的日子会更糟糕。尽管我的英文理解能力还很初浅,大多数晚上熄灯以后,我会偷偷跑到连队的仓库里,让自己从小小的苦日子里放个假——暂时离开那些粗暴的军官,离开对训练的恐惧,来到一个充满爱情、死亡和疯狂的戏剧世界。

回到北京以后,我用书本为自己建造的屏障开始垮塌。我母亲出生时外婆已经神经错乱。母亲曾经告诉我和姐姐,假如我们不听话,她就会变得像外婆一样。就在那个夏天,她似乎要兑现她的诺言。我姐刚开始第一份工作,交了一个男朋友。我十九岁,还没有上大学,在父母眼里也还没到交男朋友的时候。

在哈代的世界里,人生苍凉但依旧风景如画;劳伦斯笔下的疯狂使人心寒却有一种神奇魅力。但是我母亲的神经质却没有丝毫美感可言,任何一件小事都有可能引起母亲的发作:从日出到日落的蝉鸣、七月湿热的浓雾、姐不在家吃晚饭、以至于父亲烧的饭菜。但是母亲的火从来不朝我发——我是她从军队里失而复得的女儿。

一天晚上,我正在读《永别了,武器》,父亲走进我房间里。他对我说这个家得靠我,无论是我姐还是他自己都阻止不了母亲发疯。“我和你姐都算不上,她更爱你。”我向父亲保证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父亲离开后我关上了灯。没有一丝的风,从打开的窗户里,我能听到有一群老光棍在路灯下下棋,他们互相咒骂嘲笑对方的臭棋。我听见有人在拍打蚊子,当老光棍们在外面下棋的时候,我梦想自己是海明威小说里的英雄:为去意大利丢了双腿、喝味美思酒、看赛马、和军官们交换荤段子逗乐。

第二天上午,我父亲没有买到配给的鸡蛋,从食品店里空着手回来,因为鸡蛋已经卖完了。母亲用我们听惯了的毒咒责骂他。这是鸡蛋、食油、面粉和大米配给的最后一年夏天,尽管这些东西已经可以用较高的价钱买到,就是所谓的“议价”。并不是我们买不起鸡蛋,就像不是因为父亲把菜烧得太熟,也不是因为我姐看上去对她的不敬把母亲逼疯。她一生中都在害怕自己会发疯,而在这个夏天,她似乎鼓起最后的力量来谴责这个世界——主要是责怪我父亲——没有能够挽救她。

午饭后母亲的怒气依然不减。我把配给本放进一个篮子里,母亲问我去哪儿,我拿上海明威的小说告诉她我去买鸡蛋。

在没有一棵树的食品店院子里,大约已经有三十个人在排队。排在最后的一个女人坐在一块砖上,用一张放开的报纸遮住自己的脸。她告诉我鸡蛋要到四点钟才开始出售。

在七月的阳光下,我一动不动站了两个小时,但是排在队伍里的远不是我自己,我似乎变成了在雨中撤退的弗莱德利克。他在河里游水躲避枪弹,后来又穿上便衣,和爱人一起驾船驶过一个湖泊来到瑞士。假如你能生活在小说里,一切会变得好起来,甚至死亡悄悄降临时,结局不过只有几页甚至几行文字。

有人在我肩上拍了一下,我抬头一看,是父亲来了。他避开我的眼睛说要我回家,他来排队买鸡蛋。

我知道,甚至站在太阳底下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暂时的逃避。但是我还不准备回家,不准备回到我自己的角色,我告诉父亲我愿意等。他点点头,几分钟后他带了一瓶冰汽水和一支印有数字的冰棍棒回来了,我可以用空汽水瓶换回两毛钱。

我看着父亲走开,他是一个失败者。冰棍棒是温热的,汽水瓶冰冷,而我不是弗莱德利克,他的战争已经结束了,那是多么美丽、悲剧和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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