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和父亲一起熬冬夜

大约十五年前,山野中的一块荒地经开垦后,搭建了菌菇棚,棚顶及四周由芒萁草铺就,内里排列着整齐的竹架。棚靠山而建,山后为一片竹林,风动时,常有响声。离棚不到一百米处,有一小溪,宽不过五米,水流清澈,可见溪底浅石,偶尔还有小鱼畅游其里。溪的下游,有一个小村落,屋宇陈旧,人烟不多。村中的妇人常不辞辛苦,走远路到溪的上游浣衣。

父亲是在一年冬天接手菌菇棚的,那时,这已经易主好几回了。父亲在菇棚大门的旁侧安置了床席和锅碗,夜里,便住在此地。一是赶得及第二日早早采收菌菇,若长老了,肉质不佳,价格要跌落的。二是防止贼人夜里偷摘菌菇,当年,常有菌菇被盗的事件发生。父亲常常自下午由家里动身前往菌菇棚,他买了方便面和水,在棚内吃晚饭和早饭。

冬天的风,几乎日日刮响山后的竹林,不远处的小溪永不休止地鸣唱,这里并不寂静。清晨时分,菇棚外的山野像一个巨大的冰窖,附近闲置的水田,结了一层冰,少有人走动的山道,也满是结冰的草,踩上去咯吱作响。大约到早上八点,能从山野中捕获一些人声。村落里贪玩的孩子跟着浣衣的母亲跑到溪的上游来。他们常常撇下母亲,跑到水田去打冰。要是碰巧遇见够得着的树结冰棱,便要徒手摘了,放进嘴中吮吸,一副快乐知足的模样。母亲们洗好衣服,看不见孩子,她们站起身,用衣服擦去冻红的双手上的水,将声音放到山野里,大声呼叫孩子的名字。听见母亲叫唤自己了,孩子们急急丢掉冰块,甩干冰水,齐齐朝小溪跑去。

下午的菌菇棚时光,我几乎未曾见过,大概只有风和小溪的动静吧。天黑以后,溪下游的村落隐藏在夜色里,山野中唯一有光晕之处便是父亲的菌菇棚。我放了寒假,执意要跟父亲到菌菇棚住,母亲不同意,说夜里太冷,担心我睡不惯,会着凉。父亲让我自己做决定。于是,第二日,我便将夜晚移居至山野的菌菇棚了。

当黑夜又一次笼盖四野时,父亲拉响菌菇棚内的灯,我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时空。我在菌菇散发的木屑味里,跟在父亲身后,认真地看着菌菇们。即便棚内有灯,父亲仍要打着手电。他缓缓踱步,时而低头时而左看,时而右看。一排排竹架上的菌菇在我看来都长得差不多,只是长大或没长大的区别。一些小小的菇,冒头打探世界,另一些已经问候这个世界了,它们张开小伞,伞顶布满了爆开的菇纹。父亲说:‌‌“这是花菇,明日就能采了,比这里一般的菇要值钱些。‌‌”哪些该浇水,哪些明日可以采摘,哪些遭受了损害,对于这些菇,父亲一清二楚。

父亲烧了热水给我洗脸泡脚,当我躲进被窝里时,兴奋感还在作祟。我听见冬天的风声,正在竹林间玩,竹叶一定铺满了大地,甚至还能听见竹叶掉落的声音。还有小溪的流淌声,我也听见了。在一个稍高位置,水掉下去的声音最大,几乎是冲下去的。

‌‌“睡吧,被子包紧了,卷到身下才不冷。‌‌”父亲躺下了,很快,我就在父亲的庇护和风声及溪水声里愉快地睡着了。

清晨五点,我还在睡梦中徜徉,父亲已经采好一筐新鲜的菌菇了。随后,他给菇棚的门上锁,留我在棚内多睡一会儿。父亲踩着结冰的草,扛上一筐菇到街市贩卖给收菇商。那时,街市上有专门的菇市场,早晨人声鼎沸,很是热闹。各个收菇商,在一筐筐的菇前精挑细选,父亲将花菇摆放在最上面,收菇商一下就注意到并以很好的价格收购了。父亲心满意足,他走进早市,买了肉和鱼。七点钟,回到菌菇棚接我回家。

一个又一夜里,我跟着父亲,在菌菇棚内重复着几乎同样的事情,可并不觉得乏味。我已经习惯了风声和溪流,习惯了冷得发抖的清晨那些玩冰的小孩,更习惯了跟在父亲身后,对菌菇们保持足够多的好奇。我以为我的寒假就要在这样平淡无奇却又回味悠长的循环往复里结束,恰在这时,菌菇棚内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这天夜里,天出奇的冷,前一天下过雨,棚内的沟渠积了浅水,父亲便不再让我跟在身后了。而是打发我早早躲进被老式暖水壶温热的被窝里。晚上九点,我与父亲睡下。半夜,暖水壶被我踢到床尾,风从身子的右侧灌进来,天寒地冻,我翻了翻身,朝父亲挨去。我一动,父亲便醒了,他的睡眠极浅。就在这时,靠近竹林处传来了动静,那里的菌菇架离我们最远

可以肯定不是风动竹林,不是小溪鸣唱。父亲起身穿衣,拿起手电,朝那儿走去。起初我以为是山鼠,窸窸窣窣,跑来偷吃菌菇。动静越来越大后,不像一只山鼠,而是好几只。我用棉被将身体紧紧包住,屏住呼吸。风声,溪流声,窸窸窣窣声。父亲此时大概像一只猫,他的脚步声几乎听不到,警觉的步伐正朝着有动静的菌菇架走去。

窸窸窣窣声好像消失了,一会儿,又恢复了。父亲还没走到那儿吗?我觉得这段时间比溪水还长。

‌‌“做什么?‌‌”父亲呵斥道。我吃了一惊,坐起身子。与此同时,我听见了杂乱的脚步声,步子很快,好像正在拉扯,谁滑了一跤?我看见父亲的手电光了,晃得我一阵眩晕。沟渠中的浅水让父亲差点滑倒,以至于没有抓住那名不速之客,他扒开菇棚壁上的一个小口,迅速逃走了。来不及拿走的麻袋,丢在菇架旁,里头装着一个个香菇筒。也许正是这天下午,偷菇贼在菇棚靠山那面用利器扒开了一个洞,由芒萁草覆盖着,看起来与平常无异,父亲没有察觉。好在,我们的菇安然无恙……

几年后的一个冬天,我有机会得以重返这片山野,陪同我的是年迈的父亲。他背着手走在前头,这些年,他的身体大不如前。我们照例能听见溪水声和风声,但溪水不再清澈,而有了臭味,竹林也不再强劲,一派萧条。原来建菌菇棚的地方,又成了一片荒地,好像菌菇棚从来不曾有过似的。

风从荒地上拂过,我与父亲彼此无话,久久伫立在风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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