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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八月

虽然,开展文化大革命是从传达《516通知》开始的,而毛泽东“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一定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号召更是在8月13日发出的,但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早在春天就燃烧起来了,每一个中国人都预感到,一场更激烈的政治运动就要开展起来了。

本来,早从1965年开始,对于毒草电影的批判,就已经揭开了文化大革命的序幕,后来发表了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就连没有什么文化的底层人民,也预感到中国要出事了。出什么“事”呢?用老百姓的话说,那就是又要“运动”了。“运动”,就是要整倒一批人,把一批人打入地狱,再使另外的一些人飞黄腾达,然后老百姓还是过穷日子,只是心里感到距离进入天堂已经是又近了一步。

而这次的运动却比以往任何一场运动都来势凶猛,这次运动是朝着高层人士来的,更是冲着所有知识分子来的,所以,运动还没有开始,全社会就笼罩在了一片恐怖之中,谁也不知道这场运动将会触及到谁,谁也无法预料自己会不会在这次运动中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人们只是屏住呼吸静观事态的发展,或者就是听天由命地等着灾难的降临。

516通知下达之后不久,学生们就停课闹革命了,学生们闹革命,就是斗老师。在天津第一个闹起革命来的是耀华中学,耀华中学是天津的名牌中学,教育质量高,学校的设施更好,解放前是天津的一所贵族中学。这样的一所学校,肯定就是封资修的大本营,学校的教师自然也就是革命的对象了。我的一个弟弟,当时正在中学读书,一天晚上他没有按时回家。全家人紧张地一直等到夜半,最后当他回来时,人们发现他面色苍白,吓得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全家人向他询问,他只是哆哆嚷嚷地乱比划,好不容易说出了几个字,家里人还以为他是说胡话。

“老师,老师,跪在地上,打打,拿木棍打……”

全家人顾不得再向这个弟弟询问,只得先安抚他不要害怕,第二天,不必再询问什么,各个学校都把老师拉到大街上,给每一个老师戴上一顶高高的纸帽子,让他们排成长队,还自己敲着破锣,学生们则扮作战士,穿着军装,用大木棍押着他们的老师游街了。

社会上,人们还不能理解文化大革命何以把老师当成了敌人,但学生们的革命激情却燃烧起来了,整个一个天津市,每条马路上,每时每刻都有学生们押着他们的老师游街,被革命唤发起来的智慧是可爱的,学生们想出了一切办法丑化他们的老师,我看见过学生们在他们老师的身上糊满旧报纸,旧报纸上写着他们老师的名字,再用红墨水在老师的名字上画个大大的十叉。我还看见有的学生押着他们的老师游街,让他们的老师每人拿一只破铜盆,老师们一面走着,一面敲着破铜盆,敲一下,自己喊一声:“我是修正主义分子谁谁谁,我是王八蛋!”学生们自然非常得意,但在旁观望的市民,却都是一副冷漠的面孔。

革命开始了。

看着社会上发生的一切,我最担心的就是哥哥的境况,哥哥在一所中学教书,多年来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为培养学生也真是鞠躬尽瘁了,哥哥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谨小慎微,从来不多说少道,更不像我这样对什么事情总是要问个为什么。哥哥相信马列主义,更相信他的领导告知他的一切,从来没有怀疑过任何一家报纸的社论,而且他更是想在工作上有好的表现,无论上面号召什么,他都是积极投入。1958年大炼钢铁,他在学校里自己筑起了一座土“高炉”,日日夜夜守在他的土“高炉”旁边,吃在炉边,睡在炉边,“钢”没有炼出来,人倒先病倒了,得了病他还不肯离开前线,后来发展为严重的心脏病,最后不到60岁,他就去世了。

忠心耿耿的哥哥当然不会犯任何错误,但在史无前例的运动中,他肯定不会幸免于难。匆匆跑到哥哥家里,果然哥哥早就被打成牛鬼蛇神了。

也真是对于人类文明的一大贡献了,怎么就发明了一个牛鬼蛇神的词儿了呢?曾经有过地主、富农,还有反革命分子,胡风分子,好歹也有个指向。地主有土地,富农的日子过得比一般农民好,反革命分子要参加过国民党军队,或者杀人放火,右派说过反党的话,胡风分子,认识一个名字叫胡风的人,等等等等。那么,牛鬼蛇神又是一些什么人呢?说不清楚,也不需要说清楚,说牛鬼蛇神通通要打倒,就把一切划为是牛鬼蛇神的人打倒在地,然后再踩上千万只臭脚。

何谓“牛鬼蛇神”?翻译成民间话语,就是过去常听人说的那句“这帮乌龟王八蛋”,对于拥有最高权力的人来说,一切反对自己的人,一切可能反对自己的人,一切看着就像是反对自己的人,统统都是“这帮乌龟王八蛋”,说得政治些,就是牛鬼蛇神了。

谨小慎微的哥哥何以被打成牛鬼蛇神了呢?什么原因也没有,就是因为他是一个教师。跑到哥哥家里,已经是入夜时分了,哥哥还没有回来。祖父和哥哥住在一起,疼爱大孙子的祖父告诉我说,哥哥一连多少天吃不下饭,晚上一听见街上有什么声音,吓得就整夜不能入睡,祖父怕他出意外,只要他一回家,就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祖父担心哥哥经受不住学生对他的侮辱,更经受不住精神和肉体的折磨。

很晚很晚,才听见有人上楼的声音,脚步声是那样的沉重,祖父立即迎了过去,几乎是祖父搀扶着哥哥走上了楼来。

哥哥看见我向他迎过去,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用力地咬紧嘴唇,他怕哭出声音。

我怎么安慰哥哥呢?只能是扶他坐下,再给他送过一杯水,看他似是平静下来了,我才对他说:“坚强起来,你什么问题也没有,不要怕。”

哥哥还是咬着嘴唇向我点了点头,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又微微地闭上了眼睛。

哥哥内心的痛苦我是能够理解的,他忠心耿耿地在学校工作了几十年,而且全心全意地相信共产党,从来没有过一丝离心离德的念头;今天,突然他也成了革命的敌人,他于感情上实在是无法接受。我也能够想到,这样的人都非常脆弱,他们很可能选择极端的道路,他们只能在阳光下生活,他们没有能力经历劫难。

无论祖父和我怎样劝解,哥哥仍然不能平静,我就对哥哥说:“你不是没做什么坏事吗?你没做过坏事,而且你还好好地教了这许多年的书,光明磊落,他们把你当作牛鬼蛇神,这是他们的耻辱,越是这样越是要活得理直气壮。”心胸狭窄的哥不会接受我的劝解,他只是叹息着,疲惫不堪地坐在椅子上,微微地闭着眼睛。

直到很晚很晚,我们才劝着哥哥吃了一点东西,最后我又陪他回到他的房里,回到房里,突然哥哥放声地痛哭了起来,一面哭着,还一面对我说:“如果我有了什么意外,你定要把你的侄子侄女抚养成人,教育他们热爱毛主席,教育他们听党的话……”

是的,这就是中国人的悲哀,无端地受到如此野蛮的凌辱,如此无端地受到精神和肉体的折磨,他怕自己没有能力活下去,但他还在想着教育自己的儿女热爱领袖,还教育自己的儿女听话。

一直到入夜,哥哥才似是安静了一些,他看着天时已经不早,就劝我也应该回家去了。我是下班之后直接到哥哥这里来的,家里一定担心我会出什么事情,因为妻子早就预感到我是逃不过这一场劫难的了,当然,妻子也知道我不会有任何意外。

从哥哥家里出来,大街上还挤着成千上万的人,电车已经不能行驶,每一条大街都是灯火辉煌,中国就像是过重大节日一般,每一个人、每一条马路、每一个窗口,都燃烧着烈火一般的激情。不知道多少高音喇叭在放送着歌唱领袖的歌曲,一队一队的游行队伍,在高声地喊着“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口号,也就在一队队的游行人群中间,还走着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这些人被涂着黑脸,穿着纸糊的衣服,扛着中国传统祭祀死人的纸幡,游行的人们把一切可以敲击的响器拿了出来,大鼓,铜锣,而牛鬼蛇神们又每人一只脸盆,大家一起敲着、喊着、跳着,缓慢地走着。

一直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我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一直走到天津最热闹的劝业场地带,那里正在开斗争会。就在马路的中间,搭起了一个高高的台子,就和戏楼一般,上面还挂着横幅,台上高压水银灯亮如白昼。抬头向高台上看过去,一下子,我几乎吓呆了,满满地在台上跪着几十个人,听下面的人说,是斗争原来的一家财主,“劝业场就是他们家的”,老天津卫有名的高姓人家,跪在最前面的自然是这户人家的家长了,后面是他的儿女,男人们穿着西装,自然是被丑化了的,女人们则穿着那个时代早就绝迹的旗袍,最最让人不忍心看的,就是跪在成年人身后,还有几个孩子,看着最小的一个孩子,也就是三几岁的样子,他会知道世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乖地跪在台上,听他身边的人喊口号,更有一个红卫兵抬起一条腿,把穿着军靴的脚,踩在孩子的头上。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台上台下,几万人同声地一齐高喊口号,那声音让人听着真是毛骨悚然。

台上的红卫兵小将们自然人人气宇轩昂,人人都是一只手叉在腰间,一只手抓着牛鬼蛇神的头发,抬起一只脚,踏在牛鬼蛇神的背上,大有革命成功的气概。而最最让人不寒而栗的景象却是,围在台下看热闹的人们,许多人的眼里闪动着兴奋的目光。看那神色,就像革命许诺给他们的美丽人生,今天已经降临到他们的头上了,他们终于看到了敌人的可耻下场。

绕开热闹地区,我只能选择静些的小胡同走,小胡同里灯光很暗,人们都跑到热闹地方看革命去了,但走着走着,就看见在黑暗处有两个黑影,呆呆地立在那里,不像是什么生命,可又看不清是什么物件,胆怯地向前走着,啊,我几乎吓得喊出了声来,原来那两个黑影是两个人,跪在那里,再走近些看,是两位老人,一男一女,明明是一对老夫妻,他们已经跪了很久很久,两个人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几乎是瘫在了地上,让人不敢相信他们还有呼吸。

再向四周看看,这两位老人的身后,并没有任何人看守,红卫兵显然跑走看热门去了,可怜的是这两位老人就在红卫兵离开他们的时候,也不敢稍稍休息一会儿,他们还是跪在小黑胡同里,连一点声音也不敢出。

走过热闹的劝业场,再走进黑暗的小胡同,台上跪着的孩子,红卫兵踩在孩子头上的一只大脚,更有小黑胡同里跪着的一对老夫妻,我似觉得自己正在地狱中穿行,中国,已经变得完全陌生了。

这一切不需要理解,也不需要思考,我读的书不多,经历也不丰富,但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很容易使我产生了许多联想。我只是一个平民,我只知道以自己的直觉感受世界,我不懂得什么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我也不需要站得高些、或者是看得远些,更不知道要去看什么深远意义,我就是看见红卫兵踩在孩子头上的那只脚,我还看见了小黑胡同里跪着的一对老夫妻。

革命会使一些人吓得精神崩溃,但看见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我反而变得镇定。革命总是要消灭一些人,如果说我曾经逃过了1955和1957两次劫难,那么1966年,对于我来说,将是大限了。一个孩子尚且被踏上一只脚,谨小慎微的哥哥尚且被打成牛鬼蛇神,一贯被认为立场反动的我,能逃过这一场革命吗?作好思想准备,我预感到一场大劫,正在等着我。

回到家里,妻子看我没有什么变化,舒了一口长气,然后才向我询问工厂里的革命情况,据妻子说,他们工厂的革命已经开始了,许多工程师被拉出来跪在大院里,造反派的英雄们,在工程师们的身后狠狠地踢他们。

没有说什么话,早早地睡了,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去工厂的路上匆匆赶到哥哥家里,祖父告诉我说,后半夜大约3点,哥哥被红卫兵从家里拉走了,直到现在还没有一点消息。

选自《中国作家人生档案》,金蔷薇编,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2004年4月第二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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