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一段苦涩的回忆

那是在1971年底,有一天傍晚收工回到宿舍,突然接到通信员送来的一封家电,急忙拆开,映入眼帘的六个大字:“父病重速回京”。由于当时年少无知,又是离家后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心里害怕,不知所措,眼泪不停地流下来。

这时,宿舍里的战友们上前安慰我说:“别哭啦!哭不解决问题,还是赶快向连长请假吧,回去看看父亲。”于是,我拿着电报来到了连长的办公室门前,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轻轻敲开了房门,走了进去。连长先说话了:“有事吗?”我没有说话,直接把电报递给他,我没有想到连长看都没看,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我说:“这电报里的内容真假难辨,请假是不可能的。”说完把电报还给我,再也不看我一眼。我本来就很胆怯,让他这么一吓,浑身直哆嗦,“我的妈呀!来兵团两年多,从来没单独和连首长讲过话,原来让我们敬仰的连长竟然像个魔鬼一样的可怕!”我拿起电报,两腿拌蒜似的回到了宿舍。

我本以为,一连之长,应该很体贴入微地关心着每个战士,可是,今天的事情让我深深的领教了。回到宿舍后,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像是一个小孩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趴在被子上痛哭起来。战友们见我哭着回来了,问了原因,他们也很无奈。

假没请下来,但工作还是要做的。从那天起,我只能把这封电报放在自己的衣服口袋里,劳动闲暇时拿出来看看,就这样,我每天都在思念与牵挂中度过,不知远在北京的父亲身体如何?病情有无大碍?

过了一天,我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些,赶快拿笔给家中回信,急于了解父亲的病况,并将请假的事告知父母,但不敢直接说领导不批假,只说工作忙,迟几天就会回去看望父亲,请他们不要着急。家信发出去不久,就收到了妹妹的回信,信中说:“爸爸的病较重,血压很高,每天吃药打针,仍不见好转,他总是看着你的照片,嘴里叫着你的名字流泪,全家人看到爸爸这个样子心里好难过啊!姐姐,你快回来看望一下咱爸爸吧!”

看到这封来信,我的心好痛啊,这次我哭得更伤心了,我何尝不想早日回去呢?可是没有办法,难道再去请求连长吗?为了父亲不要顾及其他了,念头刚过,眼前立刻闪现出连长的那张冰一样的面孔,我还是退缩了。后来的日子里,我只有偷偷地以泪洗面,每天为父亲默默地祈祷,祝愿他老人家安康!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1972年的春节前夕,每逢佳节倍思亲,父亲想念女儿的心更切了。由于他长时间心情处于高度焦虑、急躁的状态,又患有严重的高血压,血压持续不降,病情十分危险。母亲看到病榻中的父亲,她心里明白:老伴现在的病是心病重于疾病,这个二女儿是最让他放心不下的孩子,从小娇惯她,偏爱她。1969年3月29日女儿离开家,奔赴兵团的那天,老伴失声痛哭,就好像摘了他的心肝一样的难过。从那个时候起,他每天按时撕掉一张日历,期盼着宝贝女儿早日回家团聚。这次是真的太想女儿了,如果再不让他见到女儿,后果不堪设想。

当下,母亲背着父亲眼含着泪水与姐姐商议:“再给你妹妹拍个电报吧,让她好好求求领导,详细说明一下你父亲的近况,请领导开恩吧,只要你妹妹回来,让他们父女俩团聚几日,兴许你父亲的病会转危为安。”万般无奈之下,姐姐给我发来了第二封家电,再次告知:“父病危急速返京。”

收到这封电报,我实在受不了了,这次我全然不顾了,拿着电文,快步跑到连长的办公室,进门直呼:“连长,我要请假回家,我爸爸病得很厉害,您就放我几天假吧!我替我爸爸谢谢您了!”不管我怎样求他,可他只给我两个字“不批”。我哭了,眼泪唰唰地往下流,我试探着提高了一下嗓门,发出哀求的声音:“连长,我的电报是真的,我爸爸真的病了,您让我回家看看老父亲吧!”

我想,再铁打的心肠也能软化了吧,毕竟他也是一位父亲,他也有儿女啊!我的想法真的是太幼稚了吗?连长就是连长,他不但没有同情,反而瞪起眼珠子吼道:“谁能证明你的这些都是真的呢?”此时的我,又一次被连长的“威严”震慑住了,无语、焦急、悲伤、气愤一起涌上心头,真恨不得上去狠狠地扇他俩嘴巴。这次请假又让我失望了。

自从收到两封家电后,我的心情始终沉闷不乐,整日无精打采,两个多月以来,一直在期盼中煎熬着,这边盼着领导开恩批假,那边盼着父亲能早日康复。

情绪上的低落,带来了工作中的消沉。时间又过去了一个月,就在赴兵团3周年纪念日的那一天,不幸的事情发生了。那天傍晚,一天的劳动马上就要结束了,回连的路上,要跨过一个约五、六十公分的毛渠,其他战友都蹦过去了。轮到我时,我也无意识地抬腿蹦了起来。因这是一片稻田,有牛群踩出的几个牛蹄脚窝,被冻得坚硬。无巧不成书,我伸出去的左脚崴进了牛脚窝里,瞬间,随着脚踝的一阵剧痛,我“哎呀”大叫一声倒在渠沟里。

战友们马上跑过来,俯身用力拉我,“不行,我动不了了。”他们一看,我的左脚踝关节已变成九十度的弯曲,把他们吓得慌作一团。还是排长年龄稍大几岁,办事较稳重。他马上派了两个男生快速跑到团部医院将担架搬来,大家一起连抬带托地把我移到了担架上。因伤势很重,路上走得太快怕给我带来更大的痛苦,走慢了又怕耽误了治疗时间,抬担架的人都是小心翼翼的。伤痛虽然在我身上,却疼在了战友们的心上。走了近半个小时,顺利地到了团部医院,经拍X片诊断:左踝胫腓骨粉碎性骨折。这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啊!

因团部医院的医疗设施简陋,无法实施骨科手术,需连夜转到二百多里以外的师部医院诊治。消息传到连里,指导员和战友们为我送行并劝慰我。我躺在病床上,此时已不是伤痛的折磨,而是心灵的创伤在流血。“老天爷,如此不公,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将灾难再降临到我的头上呢?可怜的老父亲,还在等待着他的女儿尽孝。”我完全失去自我控制,只有任凭命运的摆布。

到了师部医院的第二天,医生为我精心地制定了一套治疗方案,在我的努力配合下,很快地完成了接骨手术。接下来的日子里需要躺在病床上进行漫长的功能性康复锻炼。病房的生活我无法自理,经连领导同意,委派一位女战士照顾我的起居,她的雅号:老弟。这个人心地善良,忠厚老实,在医院的日日夜夜里,有她每天的陪伴和耐心细致的关照,我的伤情一天天好转起来,但我心里始终没有放弃对父亲的牵挂。对于自己当时的处境,不敢与家人联系,也不可能将我的全部告诉他们,免得他们为我担心。

也许是有一种灵感的传递,父亲真正意识到了女儿的不幸,他不再强求女儿来看望他。就在我受伤后的第4天,爸爸的病情突然恶化,他无力再支撑了,他累了,他实在不能等着女儿的到来了。左边的身体失去了知觉,双眼紧闭,神志处于半昏迷,这是典型的脑淤血征兆。这次死神是真的降临到父亲的身上了!

妈妈和姐姐不顾一切困难,及时把爸爸送到附近的医院进行抢救,妈妈急得不停地给大夫作揖:“求求你们,救活我的老伴儿吧,他还有一个未了的心愿,就是想见到女儿一面,明天女儿就要回来了。”爸爸在医生的全力抢救下,利用药物的给力,熬着最后的一口气。4月6日的下午,爸爸的精气神耗尽了,再也不能等到女儿了,他永远的闭上了双眼。

爸爸的离去,让全家人万分悲痛。尤其是年迈的妈妈,她还在盼望着,希望在掩埋父亲前,女儿能见上最后一面。他们哪里知道此时的我也躺在千里之外医院的病床上呢?我在医院的半月里,全然不知家中发生的一切,家人也无法知道我这里出现的事故。父亲去世前的未了心愿,让母亲不能心安,她没有马上将父亲的遗体掩埋,仍在抱着一线希望,一定要让女儿见到父亲一面。她和医院商定,父亲的遗体在医院的太平间里多存放一周,医院的领导同意了母亲的恳求,其实也是父亲的遗愿。“活着没见到,看一眼死去的吧。”

等啊!等啊!最终希望还是在痛苦中破灭了。父亲的遗体不能在医院久留,必须马上处理。母亲找到了爸爸的老朋友,请他帮忙在自家的自留地里圈了一小块地,让父亲入土为安。父亲的后事办妥,母亲的心仍然是悬着的,她在担忧着始终未能归家的二女儿。有一天,她像发疯一样喊道:“我的女儿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既不回家又没有任何消息?为什么!?”于是,母亲又一次把姐姐叫到跟前,说:“你立即把你父亲的死亡证明寄给你妹妹的领导,如果再不回来,我就坐火车到兵团找她去!”

姐姐按照母亲的嘱托,很快把证明寄到了连里,连领导亲自拆开信件,一看到死亡证明就傻眼了,这可急坏了他们。赶忙带着这张证明来到团长的办公室,找团长磋商。没想到事态发展到今天的地步,如何向她的家人交代?消息像风一样,在战友们中间传开了,都在为我的事情愤愤不平。如果当初见到电文后,连长批了假,就肯定不会发生现在的事情了吧,这下看他们怎么收场?一时,连里躁动起来了。团长决定马上让连里派人护送我回北京,安排好一切善后事情。

4月18日,我依然在师部医院里,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思念着病中的父亲和年迈的母亲,外面发生的一切事情一概不知。这时,李世功副指导员和我的排长急匆匆走进病房,他们的到来,给了我一个惊喜:“你们怎么来了?”离开连队10多天,见到他们的到来使我好兴奋。没等我再说话,李世功副指导员先开口说了:“我们是来接送你回北京的。”“什么?接送我回北京?怎么可能!”我根本就不相信,副指导员很认真地又说:“是真的。”“为什么?”“因你的伤病只需疗养,不需要其他的治疗了,回到北京后,家里的条件要好些,对你的身体恢复起来更快呀。”我真的相信了,以为就是这一目的呢!再说,我回家心切,也为了见到日思夜想的父亲,不知他老人家的身体现在如何?

经过火车一夜的颠簸,终于回到了久别的家里。可万万没有料到,家里姐姐、妹妹以及外甥、外甥女们左臂上戴着黑纱,桌子上面放着爸爸的遗像,居然是这样的惨景!让我无法接受!无法面对!我放声痛哭!仅仅十几天的功夫,就使得我和父亲阴阳两隔。再看身旁满头白发、一脸憔悴、年老体弱的妈妈,我痛哭不已!妈妈看到我腿上裹着的白石膏,抱着我的腿大声疾哭,一边哭一边说:“我可怜的孩子,原来你在那边也受着委屈,真是不应该呀!”本不该发生的事情,但它确实成为残酷的现实。

这件事情已过去近40年了,但每每想起来,心中还是痛苦和酸楚的。

选自《回望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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