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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的地平线(9)

至于我和老七,除了“恶毒攻击中央首长”的罪行之外,还有里通外国的“罪行”。我的专案组组长说:事实上,我已经是法国间谍了。我的上线就是留学生马丽雅娜。正好在审问我的时候,人民日报刊登了法国红卫兵走上街头,而其中的一个学生领袖就是玛丽亚娜,嘿,还有照片。在巴黎他们紧跟打倒资产阶级法权的毛思想,人们把他们称为毛派红卫兵。

我反问这专案组长:我的上线怎么成了毛派革命者了呢?

他很平静地回答我:“也许她在巴黎是个革命者,是个毛派红卫兵。在这儿,她的身份就是法国间谍。”

“你说我是间谍,出卖情报。她一分钱也没给过我呀。”

“你主动提供,说明你更反动。”

我们之中,除了遇罗克之外,还有个不同凡响的人物。他叫沈元。

沈元是社科院近代史所的有名的才子,还在北大历史系三年级时就被打成右派而开除。后来,困难时期后政策缓和。他居然被当时近代史所的领导刘导生和院领导黎澍破格录用。然而,到了文革,他们俩为此挨斗无数次。沈元处境之悲惨则可想而知。他最后也化妆成黑人,逃向苏联大使馆(一说马里使馆),自然成了长期蓄谋,叛国投敌。

还有,还有,还有。我们一起聊天,有的生,有的熟。现在,我们所有的人都站在同一条生死地平在线上。

没什么奇怪,几千年来就是这样: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我们平静地聊着彼此的案情,发现个个都顶着那么大的帽子,如今我们都是最合适不过的对号入座者。我们聊着,聊着,估计过不了几天,就要一起共赴黄泉了。还互相开玩笑,最后,咱谁都不许当场就尿了,都硬气点儿。谁先到上帝跟前儿,别跟恶狼似的把糖果都吃了。到了那儿,就没定量了。全悠着点儿,等大伙到齐了再一块儿唱歌。我们在那个磁场中,似乎找到了最后自尊的支点。这时候还照样潇洒依然,我们对自己就有点儿小小的自得。

聊着,聊着,有人说:“真的,家里人这会儿不知道会怎么想呢?”“就是,就是,要是他们知道我们最后,还开了晚会,还都乐呵呵的,那就好了。”“我说,咱们这里头,谁还有可能活着出去?”

我们公认,只有那个小不点儿——他是个小佛爷,那不至于上刑场。他的名字我真的忘了,我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金豆儿。

我不禁笑了起来,说:“谁会想到,咱们这会儿还开晚会,还唱歌,还聊天。”“是啊,这就叫:望乡桥上唱小曲——一群不知死的鬼儿啊!”“你们心里都和明镜儿似的,还有什么放不下的?”那小佛爷问道:“万一我出去了,一定把话给你们带到。”“我们就想让家里知道,最后的时刻,我们没疯、没傻,没哆嗦,我们平静、轻松地走完了人生的最后几步。你丫出去了,一定带话给我们家,告诉他们,我们最后都乐和着呢。”“好吧,放心吧,各位大哥,到时候我一定把话带到。”

别看人家金豆儿一个小佛爷,照样仗义。

第二天开始,本来以为这就拉去卢沟桥了。没承想,哪儿那么便宜啊。政府给我们这帮人每个人准备了一份罪行资料,并且都已经分发给全北京市的各个单位,直至街道,要求传达到每个人。一不留神,我们也爆得大名了。

实际上,我们得去接受各界人民批判,给人民当反面教员。很简单,这不过就是传统的杀鸡儆猴把戏而已。

第一场批斗,我就大概清楚了当局的目的。

我们除了原有的手铐脚镣之外,还在脖子上勒了根儿麻绳。俩警察一左一右,中间的警察用膝盖顶着我的后腰。同时,手里攥着勒在我脖子上那根麻绳。人家就还算客气,事先警告了我,要是敢乍刺儿,就立马给我来个锁咽喉。会场前面多少排,全坐着民兵,手里还拿着半自动。

人们批判我们的台词,都是当局事先印发下来的。而高喊的口号,那就是实话实说。什么“万里江山万里营,八亿人民八亿兵”,什么“备战备荒,狠狠打击现行反革命!”什么“保卫铁打江山,开除先行反革命分子球籍!”什么什么的。敢情拿我们开刀,还不就是为了打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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