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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红,人得活着;抚慰金,人得死了

横在失踪者家属面前的困扰,远不止亲情的羁绊。村上每年的‌‌“分红‌‌”,人活着,才给分;民政部门发抚慰金,要有‌‌“死亡证明‌‌”,才给发,他们的亲人,只能在生与死的利益之间摇摆

王述清失踪了。戴着母亲亲手编织的红绳。

2008年5月12日下午14:06分,他在去绵竹清平镇的公交车上打出电话,问工友,‌‌“工地是不是在下雨?我这儿天黑地暗的‌‌”。他会修房子,在那边包了活儿,天黑地暗,也得赶过去。

22分钟后,山,塌了。

没人再接到过王述清的消息。他成了汶川大地震17,923名失踪人口中的一个。代表他的‌‌“王述清‌‌”三个字,先后出现在村大队的统计名单里,《人民日报》的寻人公告中,绵竹市法院的死亡宣判书上。8年后,终于出现在他自己的死亡证明书上。

相比374643人受伤、69227人遇难,近2万名的失踪人口,数目庞大,却面目模糊。在他们身后,‌‌“失踪者家属‌‌”,夹在‌‌“遇难者家属‌‌”与‌‌“幸存者‌‌”之间,面对的是更复杂的境遇,以及情绪。

一部分人无奈地接受了现实,早早放弃了希望;而另一部分人,‌‌“亲人还在‌‌”的想象,慢慢生长为一种无法摆脱的执念:似乎应该有一个结果,但这个结果一直没有被找到,而且,似乎永远也找不到了。

现代文明社会发明了繁杂的程序来定义生命的诞生和死亡,但‌‌“失踪‌‌”,意味着更模糊的界限和更多的不确定性。失踪者家属不只要承受感情上的伤痛,还有文明社会中,无法证明生命存在的程序性后果。

他们用十年,甚至更长时间,去验证和确信亲人的生死。

照片

丈夫王述清失踪后,张敏头发全白了,一年之间。

王述清在震前包的那个工地,在离家30公里的棋盘村。上个包工头做了一半,死于车祸。全家觉得这个活儿接得‌‌“不吉利‌‌”,但王述清想多挣点钱,供小孩念书。母亲不放心,特地去给王述清算过命,算命的说‌‌“没事‌‌”。

震后,王述清的母亲再不烧香了。

人没了,张敏专门去照相馆打印了一张照片,选了王述清一张生活照,他梳着平头,穿着黑色的衬衫,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身后开满白色的小花。

张敏的家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除了照片,几乎没有什么王述清的痕迹了。

照片是准备一直看的,相框包裹了两层塑料袋,一层白色,一层黄色。但又不忍看。张敏最开始放在柜子里,后来发现,被儿子拿到他屋里。王述清失踪时,儿子19岁。爸爸不见了,他想去找爸爸,不想再念书了,张敏拦住了。照片在儿子的房间放了些时日,张敏又怕儿子总看着难受,又偷偷拿出来,藏到阳台上。

李春学的照片也被换了两次地方。

地震时,钟兴群的儿子才2岁,正睡午觉,钟兴群卖完茶叶回家,发现‌‌“瓦片倏倏地从房顶朝下掉‌‌”,她急冲冲把孩子抱出来,看见‌‌“山上的泥巴都垮下来‌‌”。丈夫李春学那时在都江堰一处工地当建筑工人,就再没了音讯。

也不清楚该去哪儿找,钟兴群还是翻山越岭地找。饭吃不下,水也不喝,找不到,就回家几天,再出去找。

钟兴群翻遍家里,只找到了一张身份证照片,只有一寸大。都江堰雨水多,空气潮,钟兴群怕照片受潮,专门压了膜,放进不易受潮的衣柜高处,想等‌‌“儿子大了,拿给他看‌‌”。

金樊当时在绵阳陈家坝,在自家门口卖水果,也就一抬头的工夫,‌‌“天被挡住了,全都是灰,看不见了‌‌”。她想起了舅舅。舅舅早上九点多从金樊家门口路过,说要去北川办事。金樊叫他下车进来坐坐。他没下车。‌‌“一会儿就回来‌‌”,舅舅说。

‌‌“就再也没有见过了。‌‌”金樊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但舅舅总是出现在她梦里,是早年一起捡苹果的画面,他们一人背着一只筐,金樊爬到树上,爬得老高,舅舅在下面喊,‌‌“小心一点儿‌‌”,尾音拉得老长,阳光金灿灿的,洒在苹果树上。

回忆是漫长的,但有时也是敌人。金樊如今也50岁了。舅舅要是活着,应该有60多岁了。

知乎上,有人问,‌‌“地震中失踪的人去哪了?‌‌”

有33个答案试图解答。有人目睹过因为地震一个县城荡然无存,感慨‌‌“人在大自然面前不堪一击‌‌”,也有人愤愤不平地留言,‌‌“人定胜天,懂么?‌‌”

没人能给出真正的答案。

找寻

失踪的人去哪儿了?金樊也想知道。

舅舅失踪在从陈家坝去北川的路上。没有任何线索。金樊找,舅母也找。

金樊平时没看出舅母和舅舅特别深厚的感情,‌‌“农村人,大多都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但舅舅失踪后,舅母吃不下,睡不着,走遍了北川县城,连续找了一个月。

那些日子,舅母每几天回家一次,见到金樊,就呜呜地哭,哭声间歇,一句‌‌“人没了,人没了……‌‌”不停重复,哭完了,继续出去找。

舅舅家的女儿在新疆打工,金樊和亲友们劝舅母到那儿散散心,舅母不肯。

那时,大家都住在街上,忙着砍树,忙着搭棚子,没太多人注意到舅母。一天,有人看到,舅母拎着一桶油,回了山上老屋。

一天,两天……直到第五天,舅母都没回来。

门反锁了。她在里面喝药自杀了。那年,舅母51岁。

成兴凤也想过自杀。

地震时,成兴凤正在绵阳陈家坝老家给母亲祝寿。18岁的儿子贺川,在67公里外的北川中学上课。儿子懂事仔细,多一分零花钱都不要。成兴凤记得清楚,那天早晨,她给了贺川一百块钱,为的是她不身边时,孩子能买点儿好的吃。

地震毁了路,没有车,成兴凤步行12个小时,才走到县城。每天爬到山上去找儿子。周围都是房子一般大的乱石,喊到没力气,声音一声比一声弱,细细碎碎地散落在空气里,没有回应。

找到第六天时,她看到了儿子的班主任,出事那天,她没有上课,但‌‌“学校全埋了‌‌”。成兴凤听了不甘心,还是一遍一遍找,‌‌“我不相信他那么大,一米七高的个,他跑不出去‌‌”。

钟兴群想到的,是去都江堰殡仪馆找丈夫。最坏就是个死,那也要个结果。

遗体不能存放太久。为方便找寻失踪亲人的家属认领,火化前,殡仪馆会为他们拍下最后一张照片。他们的脸上沾满泥巴或鲜血,或平静或惊恐,沉得像一块铅。

钟兴群翻了几百张照片。没有丈夫。

杭州市富阳县新华村的丁家,最小的儿子丁志洪一直在四川打工。地震后,二哥丁志华给弟弟打电话,怎么也打不通。

丁家务农,家里一直穷。丁志华说,他13岁时就帮忙赚钱养家了,给人家放牛,放一天,能赚五毛钱。

父亲在丁志华21岁时去世,自那以后,三兄弟相依为命。2006年,38岁的弟弟,被同村人介绍到四川去打工,‌‌“做纸的业务‌‌”,但常常赚不够,还要常跟二哥要生活费。丁志华很无奈,他卖苦力,一天‌‌“能挣几十块钱‌‌”,‌‌“有时也拿不出钱‌‌”。

弟弟断了联系,但从富阳到成都将近2000公里,丁志华说,‌‌“家庭负担很重‌‌”,也不知道弟弟到底在哪里,找无可找,只好气鼓鼓地去找给弟弟介绍工作的人,大吵了一架。

失踪家属大多不自觉地想过结局。

失踪者的一部分被永远埋在青山下;一部分无人认领、甚至无法辨识的尸体,殡仪馆成了最后的归宿;还有一部分,等不及被辨识,出于防疫的需要,直接被集中掩埋。

成吨的寻亲诉求,填满绵阳市中心医院外的墙壁、九洲体育馆周围、移动开通的寻人平台、百度贴吧、宝贝回家网站,甚至是扑克牌。

贺先琼就这么做过。

地震时,4岁的儿子正在绵阳曲山镇幼儿园上课。贺先琼突然觉得大地像波浪一样晃起来,前脚刚从自家的打印店里跨出来,就看到房子在往下沉,‌‌“那个时候我觉得应该要活下来,我觉得孩子还在‌‌”。

但孩子找不见了。

一个公益组织帮她把儿子的照片印到扑克牌上,以便让更多人看到,得到线索。贺先琼不知道扑克牌印了多少,多少玩扑克的人手里捏到过儿子的照片,消息,却是一条也没收到过。

比寻找更漫长的,是心里的跋涉。

十年来,成兴凤走在街上时,‌‌“碰到像贺川那么大的娃‌‌”,脑子里总会混乱地想是不是他,理智稍微回来一些时,又觉得这不可能。她还去宝贝回家网站搜‌‌“贺川‌‌”,搜到几个,‌‌“都可有出息,自己开了公司‌‌”。她当然没去找他们。

为了和儿子保持某种联系,成兴凤想了很多办法。

她把手机烧给儿子,怕他在‌‌“那边‌‌”没有卡,又烧过去一张电话卡,里面存了自己的号码。这个50岁的母亲把想说的话都写在纸条上。烧完后她还是担心儿子看不到,又想到了挂横幅。

条幅70公分宽,10米长,每年挂3次,5月12日、儿子生日,和过年。条幅上挤满她想说的话,但每次都会有细微的变化,平时会嘘寒问暖,过年时会喊儿子回家,只有留的电话号码,没有变过。在当年学校的那片废墟之上,条幅一层覆盖着一层,时间的褶皱重叠成厚厚的一堆。

成兴凤找那个区域的清洁工要了号码,叮嘱他们,要是有人把横幅摘掉,就打电话通知她。

条幅被摘下来两次,成兴凤都没接到电话,还是从老北川路过时自己发现的。她有点儿生气。找遍了北川的各个单位,没人承认是自己干的。

成兴凤专门问了律师,律师告诉她这种行为不违法。她于是找到老县城指挥部,要领导的电话,对方不给,吵了起来,掀了桌子。领导于是现身了,答应她以后会和清洁工说清楚,又帮她重新做了一个条幅,挂了上去。

贺川读一年级时,曾被一个大孩子‌‌“抽到水里‌‌”,那是冬天,天很冷,贺川整个书包都湿了,又不敢说,成兴凤看到后暗暗发誓,不让儿子再受委屈,她一直为此努力,带儿子离开老家,离开大山,去到更广阔的世界。

贺川的梦想是到北京上大学。1997年,为了贺川能在北川读书,他们全家搬到北川县城。成兴凤也离开土地,出来打工,在工地打工,一天赚12块钱,一家住在出租屋里,也觉得有奔头。

但现在,成兴凤后悔了。‌‌“如果我们在老家,他肯定还在。‌‌”北川的夜晚有些空洞,成兴凤用粗糙瘦弱的手捂住了脸,眼泪慢慢从指缝中渗了出来。

生活

横在失踪者家属面前的困扰,远不止亲情的羁绊。

有一次,丁志华所在的村里卖了点小产业,集体分钱,每人能分三千五。但村里的书记和他说,丁志洪不能分钱,因为‌‌“人已经五六年没回来过了‌‌”。

丁志华生气了,‌‌“我弟弟没有死亡证明,这个钱我要分的‌‌”。

双方僵持不下,丁志华把电话打到派出所。派出所给出结论,丁志洪‌‌“没开过死亡证明,可以分‌‌”。

‌‌“按照我的心理,我弟弟还没有死呢。‌‌”丁志华又强调了一遍。

他不止一次想过,有一天,弟弟会真的回来。有时候,他还会想起三兄弟以前一起做冥纸。这是他们的家族生意,哥仨常在一起做,比谁做得最多,丁志华是那个常常被弟弟笑话的人。

日复一日,生存的逻辑,消解了亲人失踪带来的悲伤的本能。

村上每年的‌‌“分红‌‌”,需要人活着,才给分;民政部门发抚慰金,需要有‌‌“死亡证明‌‌”,才给发,他们的亲人,只能在生与死的利益之间摇摆。

张敏就被折腾得够呛。

震后,有死亡证明,家人可以拿到五千块钱抚慰金。张敏打听到,被列为失踪,想获得死亡证明,要经过法院宣判。她又去了法院,被告知要交800块钱,用作登报的寻人公告费。法律规定,在一年公告期内,仍无音讯,可宣布死亡。

一听要交这么多,张敏心疼。当时儿子要上高三,正需要钱,就没交。她不甘心,又去了民政部门,得到回应,‌‌“法院才有权力判(死亡),其他哪儿都没有权力判这个。‌‌”

抚慰金不了了之。

村里几次分红,没有王述清那一份,张敏去理论。

‌‌“我这个又没判死亡……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张敏今年50岁了,没上过学,不善言辞,她觉得丈夫没有死亡证明,理应按他还活着给分钱,但她总是争论不过,‌‌“最后也没给‌‌”。

直到2016年,村里成立农村合作社,要卖地,又要分钱。张敏吸取教训,又去了一趟法院。几年之后,法院的寻人公告费涨到了1050元——几乎等于她一个月的低保。她咬咬牙,把钱交了。

死亡证明一年之后才办下来。这已是王述清失踪的第9年。张敏想起,民政局的地震抚慰金还没领。跑去领时,工作人员当着她的面给财政部门打了电话,‌‌“财政说当时(余下的)抚慰金都上交了‌‌”。张敏只好讷讷地抱着死亡证明回家了。

钟兴群也没给丈夫销户,‌‌“不销户口,他还可能回来‌‌”。

她记忆中的丈夫很爱回家。家里早年穷,‌‌“连饭都吃不起‌‌”,李春学带着几个工人,揽些修房子的活,活不好接,钱赚得辛苦,在外头吃点水果,李春学都惦记给钟兴群揣回来;舍不得坐班车,他就翻山越岭,一走走十多里路,回家看老婆孩子。往往到家都晚上十二点多了,第二天一早再走回去。

‌‌“人穷那时是真感情。‌‌”钟兴群羞涩地笑着,一朵梨涡在泛着黝黑光泽的脸上绽开。早年,李春学修房子常常接不到什么活。震后重建,每天有大把的活,他却不见了。

钟兴群扛起了养家的担子,妈妈、孩子,都一起住。她种过大棚蔬菜,每月能赚900元,现在在都江堰城郊当清洁工,工资每月1100元。她经常同时打两份工,午饭固定只吃一桶泡面。

但户口本上的户主一直是李春学。

钟兴群没想到,这个坚持会带来那么多无法预料的麻烦。村里集体拥有的一座山被卖出去了,规定只有户主签字才能领到分红;村里每年发放土地补贴,也得户主签字才能查账……

修补

爸爸去哪了?在不同年龄,钟兴群的儿子听到的答案是不一样的。

小时候,钟兴群回答的版本是,‌‌“爸爸出去打工了,没回来‌‌”。儿子稍大一些、多了一些心理承受能力后,她才试着告诉儿子,那个一回家就‌‌“把他抱得紧紧的‌‌”的男人,在地震里失踪了。

直到有一次,儿子被别的小孩欺负,‌‌“说他没爸爸‌‌”。钟兴群决定,给儿子再找一个爸爸。

2016年,丈夫失踪8年后,钟兴群去了法院,申请宣判丈夫李春学死亡。

这大概是法律上最冰冷的规定了:公民下落不明满4 年(包括因战争而下落不明的,只从战争结束之日起算)或因意外事故下落不明满2 年(从事故发生之日起算),经有关机关证明该公民不可能生存的,利害关系人可以向人民法院申请宣告他死亡。

许多失踪者因此有了的交集——他们共同出现在因地震而宣判死亡的判例上。在中国裁判文书网上,以‌‌“地震‌‌”‌‌“失踪‌‌”为关键词,搜索到的判例共有248个。失踪者中,有生意人,有修房子的,有老父,有长兄,有女儿……他们的最后痕迹,通常是在报纸的失踪人口公告栏里:登报寻人,期限一年,这是法律提供给家属的最后机会。

最终的死亡宣判,是在法庭里进行的。判决书通常只有一页纸。那个钟兴群用了十年都不想接受的结论,被法官平静地读了出来——‌‌“宣告李春学死亡‌‌”,‌‌“本判决为终审判决‌‌”。

9年的等待后,一切就这么结束了。

钟兴群给孩子找了一个新‌‌“爸爸‌‌”。他开了一间茶楼。‌‌“有心脏病、很胖‌‌”,钟兴群这样形容现在的丈夫。

现任老公和钟兴群在一起‌‌“耍朋友‌‌”时,心里也总有隐隐的担忧,害怕李春学忽然回家。他们之间,有一种分明的界限感,‌‌“各人过各人的,不是那种婚姻的感觉‌‌”。儿子也是。想要什么东西都和钟兴群要,不和‌‌“爸爸‌‌”要。

把4岁儿子的照片印在扑克牌上的贺先琼,终于也决定重新组建家庭。但儿子失踪的信息仍然挂在宝贝回家的网站上。在这个2007年成立的网站上,和‌‌“地震‌‌”、‌‌“失踪‌‌”关键词有关的信息共有85226条,许多是重复的,发了又发,发了又发。

贺先琼又生了一个孩子,是个女儿。‌‌“她哥哥,四年里,我就没有打过,但这个小孩儿,生下来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经常挨打、挨骂。‌‌”贺先琼在电话中怅怅地反思,‌‌“有时我知道挺对不起她的,地震后,我脾气变得特别坏、特别暴躁‌‌”。

妹妹已经7岁了,比哥哥失踪时还大了3岁,妈妈打电话时,她凑到电话旁,奶声奶气地重复着,‌‌“哥哥,哥哥‌‌”。

地震前,贺先琼常约着几个要好的朋友,带着孩子聚在租住的房子里,窄窄的房间,盛满了笑闹声。他们合计过,等老了,也要住在一起,楼上楼下,热热闹闹的。

‌‌“地震后,除了一个,都没出来。‌‌”

失踪者家属用各自的方式和消失的家人保持着关联。

王述清的母亲,那个给儿子算命、编织红绳又因此不再烧香的老人,跑到儿子最后出现的地方,抓了几把土,装进食品袋,带到丈夫坟前,埋了进去。她不给儿子立墓碑,但每年清明,都去看看。

没有墓碑,也没烧过纸,因此,十年来,贺先琼总觉得那个爱吃饭的小胖儿子还在,在那儿傻乎乎地问她,妈妈你看我瘦没瘦。她总能想起那个画面,儿子穿着黄色夹克,站在家门口,看见她时,无论隔了多远,都颠颠地跑过来,用胖乎乎的小手,一把把她抱住,笑得很甜。

大多数时候,成兴凤都在努力做一个充满力量感的母亲。‌‌“没有妈妈给你洗衣做饭,你会做么?儿子你做手术的眼睛好了么?一定要看妈妈给你写的信,要把眼睛治好。‌‌”——这是今年成兴凤写给儿子的话。5月12日,它将被挂在北川茅坝中学遗址里一座倒下的塔雕上。

震前,成兴凤已在北川县城买了一处房子,但因为是小产权,没有房产证,震后无法获得灾区重建后新分配的房子。她找了政府几次,无果而终。失去了即将成年的儿子后,她又失去了家。

十年来,她对那场地震带来的失去感耿耿于怀。女儿学舞蹈被乐山歌舞团录取,有很多出国演出的机会,是个令人羡慕的工作。但2015年一次出国,飞机刚一起飞,就开始剧烈颠簸,因为是马航失踪的第二年,所有人都吓哭了。

成兴凤怕女儿再出事,把她拽到北川的歌舞团。‌‌“这边主要是在湖南卫视这种地方演出,毕竟是坐火车。不用坐飞机。‌‌”女儿不情不愿,‌‌“毕竟北川是一个小地方‌‌”,最后拗不过,还是回来了。

地震后,成兴凤开过饭店,做过建筑工人,眼下她在绵阳市安县经营一家膏药店,买了房子和车,过上了符合主流社会标准的‌‌“好日子‌‌”。但她内心深处,仍然存在某种割裂感,‌‌“外边的人不是和我们一样的命……他们聊到地震有时会哈哈大笑。‌‌”她遇到过这样的。

她看起来瘦削、坚韧,说话时尾声上扬,像是一句句的质疑,但有些事情,明显是没有答案的。

也有失而复得的故事。

2017年8月15日,丁志华正在离家200米的地方值班,妻子打来电话,大喊:弟弟回来了!

那时,全家都认为,丁志洪已在地震中遇难。挂断电话,丁志华就往家跑,推门一看,惊得说不出话来,愣了好一会儿后,又喜又悲,抱着弟弟,哭得像一个孩子。

消失的9年得以被打捞。

地震中,丁志洪被一整块预制板砸中了头部。有人救了他,送医,治疗,之后又住进了安置帐篷。但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是谁?家在哪儿?一闷着头想,脑袋就炸开一样疼。他放弃了。

丁志洪后来到成都市双流区金桥镇一个家具厂打工。身份焦虑如影形随。为了缓解,他迷上了赌博游戏机,打工赚的几万块钱都输掉了,浑浑噩噩地熬到2016年,一些熟悉的片段开始在脑中拼接,富阳灵桥新华村这个地名,就这样闯了进来。

他抄起临时身份证,跑去买了火车票。

家还在原来的地方。但记忆的消失、时空的距离终究还是消解掉了一些东西,用丁志华不理解的方式。他觉得,弟弟和自己‌‌“没以前亲了‌‌”,时不时会蹦出来四川话,他也听不懂。

丁志华想让弟弟‌‌“好好的和村里的书记村长讲一下(地震受伤)的情况‌‌”,认为或许可以得到一些‌‌“照顾‌‌”。弟弟不肯,扔下一句话,‌‌“我什么都不要‌‌”。

在家呆了20多天,丁志洪回成都继续打工了。‌‌“他打工也过得不好‌‌”,回去的票是丁志华买的。

丁志洪留下了新的电话号码,但很少主动和家里联系。‌‌“要是我给他打电话他接,我不打,他也不给我打‌‌”,丁志华说。他停了几秒,带着仍有些不愿接受现实的失落,把这归因为‌‌“地震后,弟弟脑子不好使了‌‌”。

但丁志华仍是开心的。弟弟活着。这胜过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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