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开门办学轶事

我是一个工农兵学员,是“泛政治化”教育中的受教育者。泛政治化教育是不人道的,是违背教育真谛的。

“工农兵”和“大学生”这两个本来没有必然联系的词汇一经结合便产生了惊人的“化学反应”,一场前所未见的高等教育模式成为了事实。我们还没有来得及体会就被强行贴上了工农兵大学生的标签,别无选择。

我们班,大约有学员40人。这些人大多是来自农村、牧区、生产建设兵团,还有部分来自国营农场。像我这样来自工厂甚至以工代干的绝无仅有。当时的学员有几个特点:一是年龄差距大,大的有三十一二岁、小的只有十八岁,大小相差十几岁;二是文化水平差距大,多数是初中生,也有一些文革前的老高三生,还有个别仅有小学文化程度的人。文化高的完全可以给文化低的当老师。另外,我们班有三名党员,全是来自部队。同学中有来自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也有来自偏远边境旗县嘎查的。有几个乘汽车来报到的,不但没坐过火车,甚至没有见过火车。以至于报到之后就匆匆去了火车站,想看看火车是什么样子。有同学因此调笑他们说:看清了哇?火车趴下跑还那么快,要是站起来跑就更快了。

记得有个同学是某市机床厂的工人。那年,他们厂就给了一个推荐上大学的指标,厂里把这个指标给了一位根红苗正、听毛主席的话、跟党走的革命造反派。不知为何,那位同志说死说活也不肯来,单位只好改派我的这位同学来。后来人们才知道,那位死活不肯来的原因,竟然是怕功课跟不上,学校会勒令退学,那样面子会很难看。殊不知,全国还没有发生过工农兵学员因成绩不合格而退学的事情,估计那位胆小者会懊悔一辈子。

还有个同学直到开学,档案也没寄到学校来,他打电话给原嘎查的档案科,说:“喂,是×科长吗?我的覆历表你们怎么还不寄过来呢?人家学校再次催我了!”对方听不懂:“什么?什么覆历表?”他有些急:“就是记载我个人经历的覆历表啊……”我们在旁边笑的前仰后合。哈哈,“履历表”说成“覆历表”,真是大姑娘坐轿子——头一回。从此“覆历表”就成了他的代名词。

这个同学叫朝鲁,原先在鄂尔多斯伊金霍勒旗放羊,1973年,成为一名工农兵学员。当时他岁数最大、水平最差,第一堂课就因为回答不出老师的问题而罢学回宿舍了。第二天,教室里挂出了一条横幅:“不让一个阶级弟兄掉队!”他就是这个阶级弟兄。到毕业,他已成为全年级最好的学生。

记得那天老师的问题是:二分之一加二分之一是多少?朝鲁说是四分之一。老师说不对,朝鲁说他们嘎查的老师就是这样教的。老师为此很生气,说:“先给你半个馒头,然后再给你半个馒头,一共给了你几个馒头?答案当然谁都知道。那么就请再想一想,二分之一加二分之一是不是和这一样啊?”朝鲁还是闹不机密。

我们平日如何上课呢?别看学员基础差,却是觉悟最高的工农兵。教师时刻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遇到教学困难时就难免头疼了。一次,班里一个同学找到老师说,经过自己的独立思考,认为公式“(A+B)的平方=A的平方+2AB+B的平方”是错误的,不应该有中间的2AB。经过长时间的辩论,谁也无法说服对方。这次老师再也想不出馒头之类的妙喻了。

当时社会上对工农兵学员均持歧视的态度,我们许多同学也自轻自贱。记得有个从乌盟农村来的同学,一天,说起一件事,他说这件事惊得他瞠目结舌。有个同学没听清,问他这个词是哪四个字?他回答说:“不过用咱们工农兵学员的话来说,应该叫‘堂目结舌!’”于是引来同学们一片笑声。

不要怪同学们底子薄,他们初中毕业就被打发去农村种地、去牧区放羊了,不是他们不想读书,而是有人不让他们读。后来许多没受过高等教育、一事无成的人,如果不是文革,谁敢说他们中间不会产生诺奖获得者?

我们刚开学时,要补文化课,老师是一些1965年入校,1970年毕业,只上过半年课的老校友。我们有意见,学校说:“不要看不起老校友,毛主席说:‘鸡毛也能飞上天’”。我们为此贴大字报闹事:“我们不喜欢鸡毛,我们喜欢凤羽!”后来学校才改派一些老讲师来给我们授课。

老讲师对我们很尊重,有的讲课时抽烟,还递给坐在第一排的烟友。更有甚者,掏出香烟点燃时,还问:“那位同学想抽?可以上台来取!”

我们名为“学员”,其实这三年基本没有学到什么。最初,是进行军训,后来在学校内挖主巷道、修建地下教室。说是一旦打起仗来我们要坚持在地下教室里上课。

记得当时有一条口号:“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伟大领袖又发表了“见鬼论”——“农业大学办在城里不是见鬼吗?农业大学要统统搬到乡下去。”毛还说:学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通俗点就是:要下乡啊,不能光坐在教室里读书,还要批判资产阶级!

为了响应毛伟人的号召,后来就开始“开门办学”,即去工厂、农村、牧区,和工人阶级、贫下中农一起办学。期间传奇般的经历,可以让我回顾一生。

记得临出发前夕,校革委会主任来和我们座谈,他几句话就把同学们说得热血沸腾。他说:“不在学校上课也没啥了不起,你们正好可以经风雨见世面,自己教育自己,真正的课堂从来都不在学校里。”

记得我们请村里的赤脚医生、电工、拖拉机手来讲课,真是别开生面。请贫下中农管理学校时,有两个老贫农先后担任过管校代表。一位当过兵打过仗,但不识字,爱说的一句话是:“我是个大老粗,你们有文化,我跟你们学习。”还有一位在旧社会给地主扛过活,给我们做过忆苦思甜报告,他常说的一句话是:“共产党啥也好,就是口粮给的少。”

为了配合政治运动,我们天天写大批判文章,批判旧的教育制度。用毛笔抄在整开白纸上,贴在墙上。晚上“搞宣传”,几个人一组,月光下走在寂静的街上,到几户人家、念段报纸、唱段样板戏、聊会儿。

我们的许多课程是在田间地头开设的,有时也在农机厂及推广站的车间里进行。有时候,我们也给公社农机推广站的职工们讲课。讲机械常识、机械零件、机械原理,还有农机的维修、维护、保养知识。

1975年,“开门办学”走到了顶峰,学校掀起了学习专业技术的热潮,要求每个学生至少学习一至两门技术,当时我选的是拖拉机驾驶和维修。我学会驾驶拖拉机并不容易,由于自己胆小,学得总比别人慢。一次拖拉机速度太快,我慌了手脚,没踩脚下的“刹车”,反把“拉杆”拉得紧紧的。结果把场面划出一条长长的沟,被教我的王老师狠批了一顿。“开门办学”让同学们掌握了一些基础技术,毕业后,很多人凭借着这些技术谋生。

当然也有不少新鲜有趣的事情发生:那时我们每天收工回来,总喜欢围着灶镬,看笑容可掬的房东大娘给我们做饭,有时还帮着烧火。那是农村特有的大柴灶,一口硕大的铁锅稳在上面,上面有砖砌成的烟道。做饭做菜要有专人不停地往在灶膛里添柴,人工调节火力的大小。我们的脸常被烤的通红、眼被熏的流泪。

做菜的铁锅上有个蚕豆大的窟窿,大娘用团棉絮把洞堵着。锅烧热后,大娘熟练地从旁边的盐罐里小心地拿出来半块肥皂大小黑不溜秋的“宝贝”,在锅面上来回地搽了搽,顿时一股猪油香气扑鼻而来。哈……我说是什么宝贝?原来是块肥肉,是用来蹭油做菜的,不一会一锅酸辣土豆丝就炒好了。

开饭了,一个馋嘴的同学眼尖,一眼就发现酸辣土豆丝里有砣黄黄的油渣。一筷子夹住毫不客气地放入口中,得意地大嚼起来,看的我直流口水。慢慢地只见他大嚼的表情在变化,现出不解的神态,突然一口把它吐在桌上,口中还念念有词:“啥东西呀,咋嚼不烂?”“哈哈哈哈……”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喷饭满案,原来他吐出来的正是那砣大娘用来堵铁锅窟窿的棉絮。

长时间无油无肉,嘴巴里都淡出鸟来了。一天,我和一个同学念叨:要是能吃一顿葱爆羊就好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第二天中午,大娘就用羊油给我们炒了一大锅羊角葱。那天主食是糜米饭,吃的我们直冒汗。

在乌盟商都县卯都公社开门办学时,我们的精神生活最为丰富。我们住的地方有一家地毯厂,厂里的女工都是村姑,我们没事时常去她们的车间参观。编织地毯有挂经、编织,成毯后平剪、水洗、挽穗等数十道工序。依稀记得一条3.6米长的炕毯,5名工人一天只能织10厘米。数十名织毯工人三个一组、五人一排地埋头织毯。每个人的神态都是那样专注,一幅幅图案典雅、色彩艳丽的炕毯就出自这些村姑之手。

那些村姑每月的工资仅有10元,自己开伙,雇了一个老汉给她们做饭。每天上顿下顿都是莜面饸饹。大案之上摆着一溜面口袋,口袋上用毛笔写着主人的姓名。每天和面时,厨师分别从每个口袋了挖一碗莜面,然后集中起来和。记得一天调莜面的盐汤是韭菜末末,用胡麻油炝了点扎蒙蒙花。闻起来非常香,我都流口水了。

地毯厂有个闺女对我十分有意,曾约我去她家坐坐,我婉言谢绝了。那天她说完这话,扭头走时,流泪了。那个女孩长得挺喜人,后来嫁给了供销社的一个后生,出聘那天,我还去看过热闹。她那天远远地就看见了我,目光里有一丝幽怨的神色。

带队老师一开始就不让我们和这些村姑来往,他说,我们上届农机试点班有个武川来的同学,就把人家一个村姑的肚子给搞大了,还是他领着去县里流的产。那位同学后来被开除学籍、返乡劳动,我估计他会后悔一辈子。

极左时期的“开门办学”,造就了一大批“文盲学子”。“学工学农学军”“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到祖国最艰苦的地方去!”“到大风大浪里去锻炼!”“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长时间地进工厂、上田间、赴边疆,好不热闹。文化课呢?学之甚少。

总之三年大学生涯是“政治挂帅”“反资本主义复辟”“防止和平演变”“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所以我感觉大学和生产建设兵团似的。有句歌词“打起背包就出发”,就是我们整个大学生活的写照。我们去过锡林郭勒盟大草原、去过乌审旗毛乌素沙漠、去过阿尔古纳的胡杨林、去过土默特的敕勒川,真正坐在教室学习估计只有一半的时间。

工农兵学员的泛政治化教育生活的“故事”很多,其实很不同于历史学家和局外人士居高临下的反省。他们的个人教育生活“故事”,在政治道路上可能获得另类解读,而我却被造就成了这样的矛盾体:在我的身上既有知识分子的气息,也有流氓无产者的气息,和那些完全脱离社会生活,从学校到学校出来的老学究全然不同。

不才刚毅坚卓、不甘沉沦。为此,大学毕业十数年后仍在不断自我完善。不但做完了文革前樊映川《高等数学习题集》里的所有习题,又将属于大学数学专业的部分课程烂熟于心,使我得以自修后来从事的电力专业的课程。“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始终是我的座右铭。

在我的同学中,不乏享受政府津贴的研究员、教授级高工、大型国企的高管及后来留美成为博士的人。如今我也人模狗样地混迹于高级工程师行列,谁能知道我差点成了文盲呢!

栏目: 
首页重点发表: 

Theme by Danetsoft and Danang Probo Sayekti inspired by Maksi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