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那年,我一不小心成了工人阶级

时间到了1965年12月。一天,景柏岩突然跑来对我说,内蒙古电力建设公司在呼市招收徒工,你去不?我当即表示要去。能就业,而且是大型国企为何不去?问他在哪报名、找谁?他说,招工的人叫王铁勲,是个天津人,原先也是华建的,是他父亲五十年代的同事。“招工办”设在中山西路的民族旅社,如果同意,咱们叫上老轩一起去。

老轩即轩春生,住在新城北街2号的两间临街铺面房内,即当下“草原明珠”的位置。我们找到了老轩,他听后也很振奋。于是,我们三人骑车兴冲冲地往民族旅社而去。

见到王铁勲,景柏岩先是称呼他王叔叔,然后指着我们说:“这俩都是我的同学,也想来电建公司,不知道行不行?”王铁勲说:“当然可以了!不过这次招收的徒工都是土建工地的工人,有瓦工、木工、抹灰工、架子工、油工、混凝土工。电建公司是施工单位,流动性很强,也很艰苦,你们可要考虑好了。”

我们都表示有心理准备,不怕苦。还说,再苦还有上山下乡苦吗?还能比牧区放羊苦吗?王铁勲说:“那倒是。你们如果愿意来,愿意服从分派,就赶紧回家和大人商量,然后我给你们开个介绍信,你们就去派出所迁户口、去粮站办粮食关系。”我们都表示能做家长的主,不用回家商量,请王叔叔马上开介绍信吧。于是王铁勲立即就给我们开了招工证明。我们拿到那一纸证明后,立即分头去办理户口与粮食关系迁移手续。

我回到家中,翻箱倒柜也找不见户口粮本,于是匆匆赶往内蒙防疫站去找父亲。父亲正在开会,一位领导正在讲话,人们都正襟危坐地倾听。父亲见我到来,起身来到门外,没问原因,就告诉了我户口及粮本的放置地点。我又赶回家,拿上户口,直奔派出所而去。

晚上回家,父母听说了此事,都说我应该在家补习功课,准备明年再考高中。我说,我的中考成绩早已打听清楚了,又不是分数不够。如果政策不变,明年仍然无望。堂兄丽生是回中的高材生,不是一样落榜吗?父母无言,只好同意我去。那时上山下乡虽然催的不紧,但公开招工的单位毕竟不多。

母亲第二天就去中山西路的皮货商店,给我买了一张山羊皮的被子。那张被子有十几斤重,我想,这下即便睡在零下三十度的野外,也冻不死了。另外还给我准备了一条已铺了二十多年的狗皮褥子,母亲爱子的拳拳之心,略见一斑。

前后也就一周,王铁勲就通知了出发的日子,告诉我们在火车站检票口集合,一起上车去包头。具体出发的日子记不清了,但参加工作的日期是从我们去民族旅社那天算起,那天是1965年12月14日,我终生难忘。

记得那天我们从召潭车站一下车,公司的大轿车就已经在站前广场迎候,大轿车一直把我们拉到青山区富得木林大街的公司大楼门口才停住。我们那批徒工大约近百人,有四十人被安排住在一个很大的房间。房间里的大通铺已经搭建好,双层铺分成相对的两排。犹如东北的大炕,中间是个通道。我和老景、老轩三人睡在一进门的上铺,三个人的铺盖卷紧挨着。

这一百人中,多数只有小学文化程度,初中生不足十人。我和老景16岁、老轩17岁、有三位师弟才15岁。其余的都比我们年长,还有几位师兄年过25岁,他们都在呼市久做临时工,社会经验非常丰富。

俗话说:“远带衣裳、近带干粮”。记得抵包那天,师兄师弟们半数都从提包里掏出了肉酱和炒面。肉酱都放在大口的玻璃瓶内,炒面则用什么装的都有。我啥吃的也没带,因为母亲工作忙,顾不上给我张罗吃的东西。临走时母亲流着眼泪塞给我5元钱,我放在内衣的口袋里,用别针别好,隔一会儿就用手摸摸还在不在。

说实话,电建公司的福利待遇很好,没有人们想像的那么凄楚悲壮。劳保用品非常完善,除了内衣、内裤不发,其它衣服一应俱全:背带裤、套袖、皮袄、皮帽、单帽、大头鞋、棉手套、线手套……

我们一报到就发了半个月的薪水。发下薪水的第二天,我就去青山区百货大楼买了一双三接头皮鞋,17元。按现在的工资比例,这双鞋眼下值1700元。

学徒工的工资是18元。但电建公司是施工单位,还有现场施工津贴、保健费、工具费等,每月加起来有三十元。我一个人花费足够了,从此再没要过家里的钱。

住在一起的人多,就热闹。晚上睡觉,打呼噜的、说梦话的、梦游的、咬牙放屁的都有。每天定时熄灯,熄灯后许多人也不安分,讲色情笑话的、说下流话的此起彼伏。有个外号叫“老二”的社会油子,家住呼市旧城财神庙街。老二瘦小枯干、面色萎黄,有点纵欲过度的样子,每天睡下后脏话不离口。那晚,一个师弟嘴里哼唱儿歌:“阿姨,阿姨,阿姨像妈妈。”老二接过来唱:“阿姨,阿姨,阿姨爱我小鸡鸡,我爱阿姨大板鸡。”还有一些我更难以启口……

那时,晚上一拉灯,有的师弟就乱喊:“睡好了吗?睡好开船了!”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很久才知道,开船即“砍椽”的意思,隐喻手淫。这是我进入社会,在工人阶级队伍里上的第一课。

宿舍里有暖气,暖气烧得非常热。不要说皮被,就是棉被也盖不住。有人开玩笑说,找块手绢把肚脐眼儿盖住就行了,母亲买的皮被纯属多余。

我们在公司大楼里住了一个月,每天进行施工安全教育。公司安全科的人给我们讲课,讲完课还要进行考试。不及格的补考,直至合格为止。

吃饭就在公司大楼后面的餐厅里。餐厅布置的井然有序,餐桌、餐椅齐备;洗手池、洗碗池都很规范。不愧是从北京迁来的大企业,干什么都很大气、大手笔。

那时,还有一批从农村来的“亦工亦农”的弟兄们,也在公司大楼里接受培训。“亦工亦农”与“半工半读”一样都出自刘主席的治国韬略。“半工半读”就不说了,“亦工亦农”是为了给农村培养技术工人,合同三年,三年期满后回公社效力。

一天午饭时,我们去餐厅吃饭。我们排一行队,“亦工亦农”的弟兄们排一行队。一个“亦工亦农”的后生对另一个说:“今天咱们买个甲菜哇!”甲菜就是红烧肉、乙菜是肉片炒时令蔬菜、丙菜是素菜,比如辣子白。我们的一个师弟挖苦人家说:“就你们那一嘴黄牙还能吃得起甲菜?”

那批“亦工亦农”都是从托县、和林、清水河来的,因为那里的水含氟量高,所以他们多半是龋齿,牙很黄。我们的人如此说话,伤了人家的自尊,于是那人就挥拳迎面打了过来。不知道那一拳打上了没有,呼市的这一帮弟兄们一看自己人吃了亏,立即群起而攻之。大喊:“这帮二娃子,竟敢欺负爷们城里人,打圪泡们!”

我们群情激愤,数十号人一起喊打。有人手持扫帚、墩布在人头上挥舞;有人提起了凳子,举在手上;还有买好饭的人,端着菜饭追逐,最后连菜带饭扣在了他们的头上,餐厅里一时饭菜飞扬。“亦工亦农”的弟兄们虽然再三招架,但终因寡不敌众,落荒而逃。

老二振臂一呼:“归化城的弟兄们,冲啊!”众弟兄们在他的带领下穷追不舍。“亦工亦农”的弟兄们钻进宿舍,插上门,不敢出来。众弟兄们乘胜追击,把“亦工亦农”的宿舍门踢得稀巴烂,门上的玻璃也给捣毁。几个“亦工亦农”被打的鼻青脸肿、跪地求饶,老二这才率众凯旋而归。

因为那次闹事,老二被处以记过处分,几个主要随从也被扣发了工资。从此,呼市这一帮桀骜不驯的弟兄们才算安定下来。

一个月的安全教育结束后,我们被分配到了土建工地的各个班组。我被分配在木工四班、老景分配在小型机械班、老轩分配在混凝土班。老轩干的是熟练工,三个月实习期满就转正了,当年工资就达四十几元、第二年就五十多元。我因为是正经学徒,18元拿了三年。

老二这个人在社会上干临时工多年了,说话办事总是流里流气的,我有些看不惯他。记得第一次登上主厂房的屋顶,我们非常兴奋。站在主厂房的顶端,极目远眺,可以看见包头棉纺厂的厂房及烟囱。那天,老二诗性大发:“啊,包棉,你是包头市最大的屄库,是令我们电建公司男儿神往的地方!”

老轩本来听得清清楚楚,还要嬉皮笑脸地向老二发问:“二哥,甚库?再说一遍好吗?”老二大声地说:“啵-衣-屄!他妈的,明知故问!”

一天,班长让我读报,报上说7亿人民如何如何。老二突然睁开眼说:“中国已经7亿人啦?”得到大家的一致肯定回答后,他一本正经地说:“7亿人里男人的鸡巴连起来就能绕地球一圈了。”师傅们都狂笑。

还有一天午饭时,他买了一份红烧肉。吃的快见底了,从窗台的圪崂里捡了一只死苍蝇放进了菜里,然后就端着去售饭口找卖饭的小姐理论。那个小妹妹很年轻,没见过这阵势,吓得脸都白了,慌忙叫来了食堂管理员。管理员来了,立马表态说:“你是想退钱,还是重打一份?都行!”老二重打了一份,喜笑颜开地端着走了。

工地宿舍是平房,我们土建工地在一个三合院里。由于房间都是一个样式,有人睡得迷迷糊糊地出去小便,回来时常会晕头涨脑地走错,咋找也找不到自己的床位。

有的人睡觉鼾声如雷,扰得觉轻的人大声呵斥:“别打了!”但打鼾者仍然震耳欲聋,于是有人便用柴禾棍蘸尿,一滴一滴地滴进他的嘴里。也许梦中口渴,被滴的人还不时吧嗒嘴巴。有时,滴尿并无效果,于是有人就把清凉油抹在他的眼皮上。一经刺激,须臾便会苏醒。眼皮疼痛、无法睁开,只好一通乱骂。

师傅老四是个很有生活经验的老手,他不但自己光着屁股睡觉,而且还劝导别人睡觉时也都脱光衣服。说是一丝不挂地裸睡,一不容易生虱子,二是睡得舒服、解乏。反正这里是男人的天地,没人在乎。于是在他的鼓动下,大家一唱百和地全都裸睡。外出解手也是裸奔而出、裸奔而进,好不惬意。

冬天,工地宿舍有通暖气的,也有烧火炉子的。离现场近的就用碗口粗的钢管焊成排管取暖,截门开大了能把人烤熟。我们宿舍因为离现场远,烧的是地炉、火墙,晚上也热的睡不着。外面非常冷,不能出去方便,就在屋里放个尿桶。有时尿桶满了,我就站在门里,从门缝往外尿,能呲的很远。搁在眼下一多半得尿在鞋上。

唉,往事不堪回首,想起来就像昨天一样。

后记:

我的师傅们,个个技能高超,忠于职守。男人个性豪爽,女人温润体贴。他们没有犯过任何错误,却要承担完全不可能承受的改革代价。

在包头这个工业基地,往往一家两代人都在一个工厂,在过去几十年里,他们自认是工厂的“主人翁”,从来没有培育自主谋生的技能。一旦失去工作,马上成了流氓无产者,他们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突然抛弃的。

当时,包头很多工人家庭全家下岗。生活无着,妻子被迫去洗浴场做皮肉生意。傍晚时分,丈夫用破自行车驮她至场外,妻子入内,十几位大老爷们儿就在外面吸闷烟。午夜下班,再用车默默驮回。当地人称之“忍者神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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