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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玲的姥姥

上世纪60年代,我们家住在锡林南路内蒙古医学院中医系的后院。小玲的爸爸、妈妈和我的父亲是同事,小玲和我的妹妹是同学。

小玲是个非常秀气的女孩,学习也很好,个子比我的妹妹要高,模样也俊俏。小玲的姥姥也是山西大同北郊人,和我们是老乡,母亲经常去小玲家看望小玲的姥姥,嘘寒问暖。

小玲有三个弟弟妹妹,四个孩子全靠小玲的姥姥照看,万分地辛劳。那时没有液化气,做饭全靠柴炭,买来的煤全是面子,没法烧。家家户户都拉来黄土,和煤面儿掺在一起做煤饼子。小玲的姥姥是个小脚,走起路来东晃西摇,也要自己去端黄土,和泥做煤饼子。一次,我亲眼看见她用一个比洗脸盆还要大的铜盆从一公里外端黄土回来,白发散乱、气喘吁吁,满脸都是热汗,每走几步就要放下来歇一歇。前额流下来的汗水,渍的眼睛都睁不开。

小玲的姥姥不仅要照看孩子,一家七口人的饭也全靠她老人家做,做完饭了还要烧开水。那时没有电动鼓风机,烧火全靠风箱。拉风箱是个苦力活,年轻人都受不了,别说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了。煤不好,一壶水,怎么拉都烧不开,苦不堪言。

家里大人小孩的衣服也都由老人家来洗,经常能看到老人家颤巍巍地端一盆衣服去井台边漂洗,偶因湿滑而摔倒。

外面的采买也全靠老人,买粮、买菜、买副食。那时不管买什么都要排队,姥姥一站一上午,缠过脚的人站久了就会钻心地疼,不知道现在谁还能想到老人的辛劳?

听父亲说,小玲的姥姥家抗战前也是大同县的大地主,国共内战时家人出逃至归绥,仅有的几十亩土地被丢弃,成了无主财产。按说后来土改划成分,是根据解放前三年的情况,那时小平姥姥家已经破产,应该属于城市贫民。

1968年,全国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呼和浩特也不例外。在“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对以各种名义、各种方式揪出来的“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漏网右派、国民党残渣余孽”,以及造反派的“坏头头”等都要进行彻底大清查。

按说,像小玲姥姥这样依傍着女儿生活的家庭妇女,碍不着任何人的事,也没有招惹过是非,应该不会有人对她感兴趣。但是,军宣队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他们从小玲妈妈的自传及“向党交心”的材料里找到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在三所一站的家属大院里竟然还有地主婆在安逸地生活着。

据说,在小玲妈妈亲笔书写的材料里,一笔一画、工工整整、老老实实地交代了她所知道的家庭历史,她把自己的父母亲都尽可能地贬低、丑化,详细地叙述了自己家庭曾经拥有过的财产,连房屋的间数、土地的面积都交代的清清楚楚。

其实以上的事情,组织上早已掌握了,如果没有新的情况也许就不加追究了。但是,时值1968年,小玲的妈妈正在申请入党,她向组织披露了一个耸人听闻的情况:在她家的一个老旧的梳头匣子里有几张地契,有光绪年间的、也有民国的,都是她妈从老家出逃时带出来的。

地契就是变天账,保存地契就是想向共产党“反攻倒算”,图谋“反革命复辟”。小玲的姥姥一时被街道的群众专政小组斗得死去活来。

一次,我回呼探亲,亲眼目睹了批斗小玲姥姥的全过程。那天,内蒙古医学院中医系的大食堂里成了临时批斗现场,小玲的姥姥站在大食堂的中央,胸前挂着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地主婆×××”,她的周围转圈坐满了老头老太太和一些家庭妇女,批斗会的主持人是街道“群专”组织的负责人。

我进去时,几个小学生正在给挨斗的小玲的姥姥上“政治课”,念毛主席语录。这些老头老太太和家庭妇女们,多是来看热闹的,也不知晓小玲的姥姥到底犯了啥罪。院子里的老人们平常都十分惯熟,对已经是“阶级敌人”的小平的姥姥恨不起来,结果闹得嘻嘻哈哈,很不严肃。主持人带头呼喊口号,应者也是稀稀拉拉,只有坐在前面的炊事员老张头非常激愤,走上前去,照着小玲姥姥的脸扇了两个耳光,咬牙切齿地说:“你们这些老地主,过去吃香的、喝辣的,对老百姓吹胡子瞪眼,硬把杨白劳给逼死了,你这个地主婆,到底认不认罪?”人群里一片哄笑,有人说,那是电影吧?老张头瞪了那个人一眼,继续发威风。小玲的姥姥低着头,支支吾吾地念叨:“我,没犯啥罪呀!”老张头扑上前去,狠狠地在她的背上捣了一拳,把她打了一个趔趄,差点跌倒。老张头说:“妈拉个巴子,你隐藏变天账不是犯罪,是什么?你是不是梦想再回到旧社会继续骑在我们穷人头上作威作福?”

小玲的姥姥小脚站不稳,身子摇摇晃晃,汗如雨下,脑袋低的快要挨住裤裆,连声说:“我认罪,我认罪!”最后大家振臂高呼:“打倒地主婆!打倒地主婆!”那天,小玲也哭得非常凄惶,很是可怜无助,但无人劝说、安慰她。批斗大会取得了圆满的成功。

后来“群专”把小玲的姥姥定性为“漏网地主分子”,小玲的妈妈也成了“漏网地主子女”,小玲妈妈追悔莫及。“群专”的最后处理意见是把小玲的姥姥撵回山西老家,也就是说,尽管老太太尽力配合、诚惶诚恐,还是被扫地出门。革命者在一个老太太身上,实现了“清理阶级队伍”的目标,尽管只是在呼和浩特的一个普通的家属大院里。

当时,小平的姥姥在大同县已经一无所有了,有几家亲戚也都出了五服。虽然还一个女儿在北京部队里,也不敢投靠,作为一个年逾七十,没有收入、没有工作能力的老人,被推上了绝路!

最终,小玲的姥姥还是被赶回了大同县的乡下,交给贫下中农监督改造。临走时老人泪流满面,哭的撕心裂肺,她清楚这是她与孩子们的永诀。那天,小平的妈妈没敢露面,她无颜面对自己的母亲。

农村的生活是困苦的,何况那里又是山区。她属于阶级敌人,又不是五保户,农村里没有好的茶饭,如果病了也没有药吃,只能等死,这个结局,大家都能料得到。许多人开始暗地里仇恨小玲的妈妈,甚至有人半夜往小玲家的院子里扔砖头。

饥寒交迫,缺医少药,估计小玲的姥姥不会活多久。我能想到的是,她对几个外孙强烈的思念,至死也会萦绕在心头。

最近听说,小玲的妈妈也瘫痪了,屎尿都在床上。小玲的精神也有点不太正常,小玲虽然和她住在一个院子里,却很少去看她。

谁说世界上没有报应呢?

2013-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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