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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矛成右派,千古荒唐事

某年春节前夕。我打电话向好友杨春谱兄拜年,听到的不是老友的惊喜声,而是一个小女孩低沉的声音:“你是谁?”

我说:“是他同学。”

在一阵沉默之后,电话里传来悲哀的哭泣声:“爷爷昨天晚上死了。”“死了!怎么就死了呢?”才72岁的人,并不太老,就这样匆匆地离开了这个于他并不十分美好的世界?

我凝坐在书桌前,思绪回到了半个多世纪以前……

那是1956年9月,我到西南师范学院(今西南大学)生物系读书的时候,经常看见一个瘦高、帅气的小伙到各班征求改善伙食的意见,经常看见他在伙食团帮厨,与伙食团长交换意见,那就是我们系上的伙食委员杨春谱。在大家的印象中,他热情、大方、办事认真,是一位充满朝气,积极向上的好同学,深得大家好评。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好同学,竟在反右运动中成了右派分子!更万万没有想到,他划右派的原因,竟然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

西师党委为了发动全校师生帮党整风,消灭“三害”(官僚主义、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反复动员大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并许诺“言者无罪”,从1957年6月3日起停课大鸣大放。

幼稚的大学生们被共产党的伟大胸怀和诚恳态度感动得热血沸腾,纷纷写大字报、办油印报、发表演讲,而不知道这是一场毛泽东早已策划好了的“阳谋”,不知道一条张开血盆大口的毒蛇正等待着大家。春谱兄也办了一份最微小最短命的油印报《刺》,16开,仅出版一期,内容是向第一食堂伙食团长李某提一些改进伙食的意见和建议。

这些意见和建议并无出格的言论,即使用放大镜、显微镜观察,用鸡蛋里挑骨头的方法,也找不出一颗反党的微粒,应该说他可以逃脱当右派的厄运;然而不幸他被“时代所选中”,因为刊头上画了一杆尖锐的矛,有人就用马列主义的阶级分析方法,认定那矛是刺向共产党的。

按他们的说法:你的刊物既名“刺”,你要刺向谁?不正是李某吗?李某是共产党员,你把矛头刺向李某就是剌向共产党。因为共产党是由千万个党员组成的统一体,你反对其中的某一个体便是反对整体;你表面上虽然没有反对共产党,但是你把矛头对准具体的共产党员,这对共产党是抽象的拥护具体的反对,是你杨春谱反党的铁证!这是当时十分流行的“理论”和划分右派的标准,于是他就被这样的“革命逻辑”和“革命推理”“推”成了右派分子。

在分别47年后的2005年7月,我去四川省古城阆中看望他。我问他:“你当时为什么要画那杆矛?”他说:“那不是我画的,是吴毓民画的。”我说;“你为什么不说呢?”他沉默半晌后说:“那样的整人运动,反正都有人遭整,我不遭他就遭,我何必连累他呢?”原来他是代人受罪!他的人品和胸怀,何等坦荡宽广。

因是右派,政治课不及格。补考时他早没心思背诵那些烦人的教条,于是便被留级,与我同年级了。

1958年春,处分右派学生,他因为情节不严重,又是贫农出生,被从轻发落定为四类:只戴右派帽子,免于处分。但是这样的“宽大为怀”仍然使他遭罪一生,那顶重如千钧的右派帽子,如影随形,走到哪里臭到哪里。在那时的中国,你可以当扒手、流氓、盗窃犯、强奸犯,却千万不要当右派!因为前者好歹是个“内部矛盾”,是“人民”;而右派是“敌我矛盾”,是“敌人”。前者是“生活作风问题”,是“认识问题”,是“小节”;而右派是“政治问题”,是“阶级立场问题”,是“大节”。前者可以恋爱结婚讨老婆生孩子过幸福生活,党委书记绝不会动员他的老婆站稳立场,划清界限提出离婚;而右派,实际上被剥夺了婚恋权利,已婚的,党委书记一定登门拜访,动员老婆站稳阶级立场,划清思想界限提出离婚……在那时的中国,苦难最深重的,莫过于右派。

1960年,他终于在屈辱之中读完了“五年制本科”,被分配到阆中县一个边远的乡村教书。那时,毛泽东的大跃进惨败,哀鸿悲鸣,饿殍遍野,千里无炊烟,百步见新坟。他的处境,既有政治上的打击迫害,无休无止的政治运动,暗无天日的政治环境;更有吃糠咽菜,食不果腹,阴暗潮湿,冬寒夏暑,缺医少药的生活环境。在这样的环境中,他落下了终生残疾,左腿脉管炎,行动十分困难,每走一步都必须借助拐杖,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就这样,他一边劳动改造一边教书上课,默默地忍受了20多年的苦难,终于等到了“改正”的那一天。可惜好境不长,他终于油尽灯灭,离开了人世。

杨春谱不是什么显赫政要,也无惊人的业绩;时代只准他承受苦难而不准他作出更多的贡献。他仅仅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学教员,一个毫不起眼的人。但是他见证了一段现代中国的沉痛历史;一段置55万知识精英于苦难、于死地,并株连千百万人的历史;一段颠倒是非混淆黑白,至今还影响着中国人的正常思维,却又被刻意掩盖、强迫遗忘的历史——反右运动!而他个人被划为右派,更为离奇而古怪,轻如鸿毛微不足道:仅仅因为画了一杆矛!这样的荒唐,使不知道反右运动为何物的中青年人实在难以置信。可是,这就是历史,就是真真实实、确实发生过的反右运动!

这样一个荒唐的运动,却被当局定义为“正确的、必要的”。被篡改的历史,何时才能恢复它的本来面目?

春谱兄,一路走好!总有一天历史会被人知晓的,那时再告慰你的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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