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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时只觉故乡淡,长大才知淡的味

我本乡大贤钱钟书先生,性好吐槽一切,急起来,自家人都不放过。《围城》里写方鸿渐,写无锡:

“他们那县里人侨居在大都市的,干三种行业的十居其九:打铁,磨豆腐,抬轿子。土产中艺术品以泥娃娃最出名……铁的硬,豆腐的淡而无味,轿子的容量狭小,还加上泥土气,这算他们的民风。”

硬。淡而无味。格局不大。泥土气。

因为是本乡大贤所言,我还真没法反驳。

我本乡无锡人,确乎如此。虽在江苏,老辈人却不慕南京,“都要到江北去了”;对苏州也是作个揖便罢的普通尊敬,“好是好,太嗲了”;却走火入魔地爱上海。“上海洋气!”上海人对上海话,苏州人对苏州话,极有自豪,无锡人却少得多。我少时,就有长辈跟我讲,“要学会讲普通话……无锡话有点土!”

饮食,没有苏州那么精细繁密,却学上海弄堂菜,浓油赤酱,吃得甜。《天龙八部》里,段誉到无锡:“进得城去,行人熙来攘往,甚是繁华,比之大理别有一番风光。信步而行,突然间闻到一股香气,乃是焦糖、酱油混着熟肉的气味。”

——焦糖、酱油混着熟肉,金庸先生一句话把握住了无锡民间饮食的精髓。

五年前我想写父母的爱情故事时,随之想起来的,便是以下细节:租书铺子。花盆。运河驳船。半导体收音机。《珍珠塔》。金狮牌自行车。浴室。电影院。樟树叶子。藤椅。葡萄架。洗晒台子。菜市场。养鸡场。棕绷床。折扇。针织手套。晒太阳。油馓子。补胎打气。象棋盘。馄饨店。图书馆。菜田。河水。

自己写出来后,回头看,确也哑然:委实格局不大,委实泥土气。对外人而言,也确实淡而无味。

锡剧经典《珍珠塔》,最初乃是清朝的苏州弹词,本叫做《孝义真迹珍珠塔全传》。本地戏里,叙说相国孙子方卿,因家道中落,去到襄阳,向姑母借贷,不料姑母势利眼,与其丫环红云一起奚落了方卿。好在姑父深明大义,表姐陈翠娥情浓意重,赠了传世之宝珍珠塔,助他读书。后来方卿中得状元,向朝廷告假完婚,却先扮了道士,唱道情讽刺姑母,最后亮明身份,与翠娥结亲。这戏有别于寻常才子佳人戏处,全在《方卿羞姑》,讽刺刻薄势利小人。其实说来,还是无锡人自己的口味:一点小波折,一点小讽刺,能逞口舌之利。然而最后大团圆,皆大欢喜。

大概这就是无锡人。典型的本地人是,能吃馄饨汤包,能去园林里坐坐,就好。甚至不需要苏州人那么风雅,上海人那么时髦,更远的地方,老无锡人也不了解了。无锡话里,很在意“惬意”、“适意”。对山,对树,对湖,坐得躺得舒舒服服,喝喝茶(本地叫吃茶),吃吃点心(并不像苏州人那么精致,大多讲个敦实),搓搓麻将,看看电视。

后来,走的地方多了,回头看看无锡,还是觉得,挺好。

世上特性,多是两面看。柔弱者可能更谦抑,硬气者可能更自持,淡而无味者可能耐得住寻常日子,四平八稳和乡土气,也可以是,过得了日子。

走得多了,每次回到无锡去,没什么天高海阔的,大概是:见着爸妈了,先吃一碗馄饨一笼汤包。然后……陪爸妈逛蠡湖,遛狗;吃羊肉汤,加葱;吃粢饭团和藕丝毛豆,吃桂花糖芋头。就过过小日子吧。

我爸妈都不是什么知识分子或豪门贵胄,出身平凡,一路像普通人似的打拼,如今的收成勉强算是殷实,地道的江南小市民。但他们都活得挺好,还挺自足。他们一直以来对我的要求,也无非是“活得好”。“活得好”在无锡人看来,是个很泛泛的词。我妈总结过就是,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心安、平安。

现在想起来,我过着自己觉得还好的生活,大概可以归因为,我不算个容易走极端的人,也还静得下心做自己的事。自然,有时看方鸿渐那种自觉什么都能插上一嘴,其实百无一用的气性,也还能觉出自己身上无锡人的秉性,但再想想,若是在其他地方养出了其他气性,也许挺好,就不是现在的自己了——现在的自己,也还挺“惬意”的,这就够了。

再细一想,嗨,这种因为惬意便自我满足的气性,也还是无锡给予我的。

所以大概,地域与性格便是如此:

地域不仅潜移默化着性格,而且在悄然告诉你,“这样的性格就是对的,这样也可以过哟”。故乡雕琢了人,也培养了人的判断标准和价值观,所以多多少少,总还是会跟着人走。

租书铺子。花盆。运河驳船。半导体收音机。《珍珠塔》。金狮牌自行车。浴室。电影院。樟树叶子。藤椅。葡萄架。洗晒台子。菜市场。养鸡场。棕绷床。折扇。针织手套。晒太阳。油馓子。补胎打气。象棋盘。馄饨店。图书馆。菜田。河水。

在回忆着这些写出的《爱情故事》里,我找了找,大概自己觉得最安心的瞬间,是这样的:

——妈妈看着小伙子编好的竹篾片栅门,看着里面一筹莫展、圆瞪两眼的老母鸡,满意的点头:热了吧?来吃酒酿圆子,吃芋头!
后爸听着小伙子喊“一、二、三”,两臂一较劲。后爸、小伙子和姑娘的弟弟合力,把最后一根木梁托上了葡萄架。后爸喘着粗气,满意的抬头,看阳光从井然有序的格子和边框的绿叶里透下来,点了点头:好啊,好啊,咳咳咳……好啊!来来歇歇,吃个苹果!
——乡下吃饭很早,黄昏没到,各家就在场院晒的青豆旁排开了饭桌,就像运河那些驳船人家。河塘里的鸭和鹅往家走。妇女们扯起嗓子,叫菜田、沙堆、井旁边乱跑乱叫、挖笋挖萝卜的孩子“快吃饭!!”
小伙子的爸爸,那年刚过六十,耳朵已经听不大清了。他笑眯眯的把热好的黄酒斟给客人,笑眯眯的把炒好的花生放上饭桌,哑着嗓子嘎嘎笑两声,自己先喝了一口酒。头顶的樟树发出簌簌声。有邻居就捧着饭碗拿着筷子,边扒拉青豆和鱼肉,边走过来跟姑娘问好,然后用脚轻踢小伙子的踝,挤挤眼睛,哈哈的笑。
我到现在,还将这点子情景当做最安心的幸福,大概这就是故乡水土了:某种对快乐的、安心的标准,天涯海角都放不掉的,就是如此。

——当然也包括茭白毛豆炒肉、红烧肉、煮毛豆这些,到哪里都还想吃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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